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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盟畢,翠翹滿斟一杯遞與金生道:「自今以後,一蒲一柳,非妾之身皆君之身也,甚無貽妾白頭之嘆。”金生道:「卿過慮,斷不負盟以負卿。」亦斟一杯遞與翠翹道:「今夕相對暢飲,為歡已極,但不揣尚有一過分之求,不知可能更邀垂聽?」翠翹道:「除苟合之外,一惟郎命。」金生道:「未盟之先,且守卿諭,既已定盟,苟合之戒已聞命矣,豈敢亂之。
所請者,聞卿胡琴之妙,能遏雲生風,不識可能拜求一曲,以聞所未聞?」翠翹道:「胡琴乃兒家所好,何惜為郎君一彈,但此有限時光,言情尚憂不足,何暇及此。況胡琴在家中,去取又多一番起倒,請以異日何如?」金生道:「我非不知情至音生,豈受催迫,但思慕久矣。得聞片響,足慰平生。若胡琴,小生自有。」因忙忙取出,雙手跪捧,遞與翠翹。翠翹連忙扶起,笑說道:「郎君為此織指弦聲,屈體于妾,不亦褻乎!」金生道:「屈體不過以表急情耳。倘憐此急情,肯為一弄,榮且不勝,何褻之有?」翠翹慨然道:「郎君鍾情如此,妾死且不朽矣,何惜一彈。」因輕舒柔臂,轉移玉軫,鈄飛織指,撥動冰弦。
初疑鶴唳,繼訝猿啼,忽緩若疏風,急急如驟雨。再撥再彈,而音韻淒惋,聲律悠揚,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金生側耳傾聽,狂喜不勝。有時飛襟危坐而愀然,有時點首讚美而欣然,有時感嘆於心而默然。
直彈至鬥轉參移,銅壺三滴,翠翹方罷彈,以告曲終。因說道:「為君情重,雜沓繁音,有行君子之耳。」金生道:「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寬頻松,正謂此也。雖土木偶人,聞之亦不禁唏噓怦悼,況有情有才人哉!但聲近淒惋,曲折皆牢騷不平之調。
芳卿身居閨閣,順適安常,似為不詳。願卿此後匆復再彈,彈之恐斷人腸而傷己心也。」翠翹道:「向讀離騷,有感於屈子,漫成此調,習矣不覺。今承郎君正訓,再不復彈矣。」因嫣然嫵然,將胡琴付于金生道:「妾情盡于此矣。」
金生見翠翹星眼朦朧,紅蕖映臉,如煙籠芍藥,雨潤桃花,情思不禁。因偎抱于懷道:「慈悲方寸,獨不將一滴菩提以救焚原苦海,心何忍也。」翠翹道:「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只消自解自脫,何須問道于盲。」金生熟視翠翹不語,翠翹已悟道:「郎君又着魔了,妾非土木,豈故作此矯情之事。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今日之守,實為君耳。苟涉淫蕩,君何取重於妾。」金生道:「古之烈女,亦有行之者,何獨不可?」翠翹道:「妾以不可學古人之可,君以古人之諒妾之不可,始知妾之不可,乃所以全其可者大矣!女人之守身如守瓶,瓶一破而不能復全,女一玷安得復潔?他日合卺之夕,將何為質乎!彼時悔而疑,疑而不至渝盟者,未之有也。君念及此,即使妾起不肖之念,君方將手刃之,以絶淫端,乃先以淫誨妻子耶!」言方義正,說得金生冰冷,因起謝道:“卿言是也,吾不及多矣。」
忽聞鳴唱,翠翹道:「天色已曙,願郎安息,妾不敢再留,恐父母歸也。」金生道:「再停一停何如?」忽聞有人叩門,金生方忙送翠翹從假山歸閣。正是:
一夜綢繆傷草草,霎時歸去□□。
不知是誰叩門,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孝念深而身可舍不忍宗淪 姻緣斷而情難忘猶思妹續
詞曰:
苦只為情多,情多苦奈何?寧受冤家累,怕遭恩愛魔,傷身值甚,痛殺是心窩。最恨風波,不容人好過,定使冤沉黑海,心死黃河。呵呵,臭名能作香名播,棄如鐵骨磨。
—— 右調《月雲高》
話說金生聽得有人叩門,忙送了翠翹回去,方來開了門。忽看見書僮慌慌張張來報凶通道:「二老爹死在遼陽,大老爹急要去搬柩,急急請大相公回去商議,即刻就要登程。」金生慌張了,因打發書僮先回,忙鑽過假山缺,來見翠翹。喜得翠翹未歸,尚在後園。
見金生道:「郎氣哽神愴,其有意外之變乎?」金生道:「不幸叔父喪在遼陽,父親促我同往,說行李俱已打點端正,今日即馬首東矣。」因頓頓足道:「才得相逢,又早遠別,我心碎矣。奈何奈何!」翠翹聽了也吃了一驚,恐金生淒楚,轉安慰道:「男兒志在四方,豈以婦女留連。但早去早回,不使妾望斷衡陽,叨愛多矣。」淒然淚下。金生亦涕泣交橫,不能仰視。忽書僮叫門,又來催促。金生恐怕看見,掩淚而別。
急回到家,鞍馬行李已匆匆在門,只得隨父往遼陽不題。
且說翠翹潛身看著金生去了,方纔尋扇破門,將假山下缺洞遮了。回到香房,哽哽咽咽,不茶不飯,痴痴坐到近午。聽得父母叩門,方開了接着道:「爹媽為何此時才來?”父母道:“我兒不好了,你姨夫家中住了兩個絲客,不曉得他是響馬,賣絲時被原主認出告發,咬定你姨夫是窩家。我同他吃了幾席酒,只怕也要被他攀害。」
正說不了,忽七八個做公的闖入來,不由分說,竟將王員外父子一繩一個鎖弔在柱上。道聲搜臓,裡奇外外,前前後後,廚房下,坑廁上,各處尋到。箱籠廚櫃,是件打開,凡有可值數分者,盡皆搜去。王婆是拜寺回來,身上衣服新鮮,盡行剝去,釵鐶首飾一件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