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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說道:「好個灑瀟書齋也。」金生道:「獨不念悶殺讀書客麼?」翠翹道:「如今也可不悶了。」金生道:「還有一些兒,若得悶懷開,除非丹桂嫦娥。」翠翹道:「丹桂自是郎君分內事,嫦娥天邊,豈易得也。」金生道:「吾實指活嫦娥言,豈妄作天邊虛想。」翠翹道:「嫦娥吾安敢比,但冰心玉潔,似不相讓耳。」金生道:「待我借花獻佛,斟一杯,問嫦娥可曾裁就綠羅衣?」因遞與翠翹,翠翹接飲道:「荷衣已就,惟待時奉君也。」飲畢,也滿斟一觴復金生道:「權以此酒當奴巾櫛。」金生雙手接了道:「承賜瓊漿,願卿同壽。」對飲甚歡。金生因出素所題詠,請教翠翹,翠翹看了道:「錦心繡口,自是一代名儒,不知奴家可有福消受否?」金生道:「我與卿已定盟矣,何又作此冷語,莫非又有別疑乎?若有貳心,狗彘不食吾余。」翠翹道:「妾非疑郎,記妾幼時曾遇一相士,他道妾一代才情,千秋薄命,縱有平□之功,不免西江之恨。
前日踏青回來,又夢劉淡仙叫我題斷腸十詠。這等夢兆,恐未能招郎君恁般夫婿也。」言畢淚下。金生瀝酒誓道:「我金重若不得王翠翹為妻,有如此酒。」翠翹忙收淚道:「妾過矣,今日與君乍會,怎就談斷腸事!」乃洗盞更酌,傳斝飛觴,甚覺快樂。忽見壁上一幅山居圖,未有稱題。翠翹道:「此畫甚佳,何無題詠。」金生道:「此小生新做□家筆意,尚未標目。
芳卿有興,為我增色何如?」翠翹酒濃情快,詩興勃然,遂不辭道:「既是郎君所作,妾安敢藏拙。」因揮筆便題,詩曰:
面面山溪繚繞,村村花木蒙叢。
人在淵明記裡,家居摩詰圖中。
翠翹題完,金生欣賞道:「寫作俱工,不減衛夫人。何物天工,產此異品,真令小生愛死樂死也。尚有小陽春圖,自謂奇絶,亦未標目,並求珠玉。」翠翹道:「一之為甚,其可再乎!」金生道:「多多益善,再何傷耶?」翠翹笑而從之。
展開那圖,見淡黃疏綠,甚是愛人,乃走筆一絶道:
十月輕寒葉未凋,淡黃疏綠短長條。
無情有態堪憐處,日角雲頭雨半腰。
金生看見翠翹題詠清新敏捷,極口讚羨道:「一字一珠,雖十五座連城不易也。而寄懷深遠,更得畫工未到之意,可謂愈出愈奇矣。」翠翹道:「稱揚太過,君意殊深。」金生道:「草草虛稱,予意未申萬一耳。」翠翹道:「若如君意,又將如何?」金生道:「若如我意,除非金屋以貯嬋娟。」翠翹道:「薄命妾,怎消受得郎君恁般情況。」金生道:「據我看來,芳卿原來是天上神仙,暫謫塵寰,鯫生凡胎俗骨,得奉未光。雖焚香供養,猶恐不恭,豈但金屋貯之而已。」翠翹道:「感郎篤愛,鏤刻五中,不知今生能補報得郎君恩山義海否?」因以身投入金生懷中,嗚咽不勝。金生道:「常聞心堅石穿,你我志願如廝,上蒼自應矜憐,玉成乃事。」翠翹道:「造化□盈,至于忌才忌美猶甚。君不見嬌紅之事乎?」遂蒙袂掩泣。
金生道:「卿卿放心,余忝為男子,豈不能庇一女子,萬一事變不測,當出生入死,以完夙盟,斷不作薄倖人,辜負卿卿至情也。」因扶之就席,洗盞再酌。翠翹道:「日之夕矣,恐父母歸來,看破不妙。」金生見說要去,便慘淡不能言。
翠翹道:「妾亦不忍舍郎,但義有不可,時有未及耳。願郎耐心以待合卺。」因立起身道:「倘僥天之悻,父母不歸,當西窗剪燭,共消長夜。」金生闇然點頭而已。
翠翹再三安慰,方收拾壺盒回家。
金生送至假山,將欲同到王宅,俄聞敲戶之聲,金生道回。翠翹藏過壺盒,連忙來開門,卻不是爺娘,是親眷家着人來回說道:「員外、安人今夜不回,叫姑娘早早收拾關門睡了吧。」翠翹道:「曉得了。」關了門,暗喜道:「金生可謂有緣,剪燭之約當踐矣。」復整理些酒餚,到後面從假山直抵金生書室。
此時金生隱幾沉臥,翠翹因上前撫其背道:「襄王猶未醒耶,神女下陽台矣。」金生驚覺道:「醒耶,夢耶,其真翠卿耶,抑金重之遊魂耶?」翠翹道:「雖然是醒,未心非夢,郎君須要認真。」金生道:「這等說來,則是睜眼夢矣。且問芳卿何以復能至此?」翠翹道:「僥倖父母不歸,奴攜酒與魚,復游金谷。」金生聽了大喜過望道:「酒且慢飲,芳時難得。況三星在天,正好訂盟,盟畢歡飲未遲。」翠翹道:「盟則不可無章,請郎君執牛耳。」金生欣然不辭,遂走筆成盟章一道。
盟曰:
同心人金重、王翠翹,某年某月某日某時生,謹心香一炷,水醴一卮,訂盟于高天厚地之靈。切聞夫婦尚義,義在終身不移;兒女多情,情切死生無負。前時翹願有家,重願有室,憐才慕色,已深結乎同心;今日重慮其始,翹慮其終,瀝膽傾心,敢言盟于異日。自盟之後,男期九死靡變,女誓一節終生。
縱外來之盟,或有不測,而吾心之夭斷乎一定,苟渝其盟,神天共殛。
盟詞曰:
結盟不結松與柏,松柏摧殘留不得。結盟不結蘭與竹,蘭竹敗壞誰結來。結盟不結石與金,石易爛兮金易沉。結盟不結山與海,山可崩兮海可改。
結盟不結風與雲,雲散長空風不停。結盟不結花與月,花易殘兮月易缺。結盟止結地與天,天地從無衰死年。天長地久不可問,此盟萬古猶留傳。
某年某月某日,金重、王翠翹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