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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湘子正在雲端裡跟着退之,聽見退之哀苦叫他,他便變做一個田夫模樣,馱着一把鋤頭,從前面走將過來。退之看見這個田夫;便暗忖道:「這般曠野雪天,如何得有種田的,莫不是一個鬼?前日被那樵夫、漁父兩個活鬼混了一日,我如今且念些《易經》去壓伏他,看他怕也不怕?」一地裡尋思,一地裡便念乾、元、亨、利、貞幾遍。湘子聽見退之唸誦《易經》,暗暗笑道:「鬼是純陰之物,被《周易》上『精氣為物,遊魂為變』兩句說破了他的來蹤去跡,故此怕《易經》。我是純陽之體,從《周易》上悟出參同大道,那怕恁般乾、元、亨、利、貞,且由他唸誦,莫先說破了機關。」退之一口氣念了許多乾、元、亨、利、貞,見這田夫端端正正立在面前不動,便又暗忖道:「前日的樵夫、漁父是鬼也不見得,今日這個田夫的的確確是人了。」便又近前施禮道:「借問老哥一聲,此去潮陽還有多少路?」田夫答道:田夫只曉耕田事,不知高嶺幾多峰。也不知峰頭有多少樹和水。也不知嶺腳有多少柏和松,也不知瀑布流泉從那裡來,從那裡去,也不知僧尼道士打恁麼鼓,撞恁麼鐘。
饒你錦衣跨駿馬,饒你玉斝仗千鐘,饒你財多過北斗,饒你心高氣吐虹,到頭來終久不如農。那田夫說完了幾句,不瞅不睬,逕自去了。退之要趕上前去拽住了他,又恐怕他不分皂白,言三語四,反討一場沒趣;欲待不去趕他,心中又與決不下。張千道:「此時此際老爺還不趕路,等待何時?」退之道:「我心裡思量還要問田夫,討一個明白。」李萬道:「要知山下路,須問過來人。這田夫只在山裡種田,何曾出去穿州過縣,問水尋山,老爺苦擠擠去問他恁的?」退之見張千、李萬絮叨叨,只得把馬加上一鞭,望前而去,眼中卻撲籟籟流下淚來。這正是:
胸中無限傷心事,盡在汪汪兩淚中。
一行三口兒又奔了十數裡,指望尋個店家安歇,不料遠遠地跳出兩隻猛虎來,真好怕人。
深山霧隱,皮毛賽玄豹豐標;大地風生,牙爪共青獅鬥利。高岩才發嘯,昂頭搖尾震山川;絶壑漫迎風,怒目睜眉驚樵牧。任你卞莊再世,受饑寒難逞英雄;假饒馮婦重生,遭凍餒怎施拳棒?今日退之遇著呵,這才叫做屋漏更遭連夜雨,行船又值打頭風。魂靈不赴森羅殿,也應飛上半空中。
張千轉身就跑道:「老爺,不好了,前面有兩隻猛虎趕來了!」退之聞言,一骨碌在馬上跌將下來,暈倒地上,沒一絲兒氣息。那兩隻虎奔迸近前,把張千、李萬一口兒都咬了去,單單只剩下一個退之。這才是:
命如五鼓銜山月,身似三更油盡燈。
話分兩頭,且說湘子既教山神化猛虎來馱了張千、李萬去,驚得退之暈在地上不甦醒,藍采和便道:「仙弟,你叔父只剩得隻身昏暈不醒,你可速去救他醒來,省得他把真性都迷亂了。」湘子道:「仙兄,我叔父還不心死,思量去潮州做官,待我作一陣冷風吹醒他來,又去前路化一間茅屋,把花籃盛着他昔日與我的饅頭、好酒,放在屋裡與他充饑燙寒。再過一日,把馬一發收去魂魄死了,絶了他的腳力,然後去點化他。」藍采和道:「如此卻好。」果然退之驚得暈死半晌,被一陣冷風吹得渾身冰冷,才甦醒起來,定睛一看,不見了張千、李萬,只剩得這匹馬,乜乜遮遮立在那裡不動。不覺兩淚交流,嘆一口氣道:「我韓愈盡忠盡孝,為國為民,只指望名標青史,死有餘芳,誰知佛骨一表,弄得家破人亡,夫妻拆散。來時還有三個人,今日把兩個葬于猛虎腹中,到前路去只我一個,若再撞見虎時,性命決難逃躲。想我自作自受,應該命斷祿絶在這個地方,不如早早尋個自盡,倘或有人憐憫是無主孤魂,掘個坑兒埋葬了我,也得個囫圇屍首,煞強如被老虎咬嚼得粉骨碎身。」左思右算,走到前面樹林茂處,解下腰縧,要懸掛而死。誰知退之不該縊死,縧兒掛得上去,又跌了下來。退之揀得一椏粗壯的樹枝,說道:「這椏兒決掛得牢了。」及至掛上縧兒,連樹椏兒也折了下來。
退之道:「我想是不該繩上死,該在刀下亡,故此聖上要把我在雲陽市上斬首,虧了林親家並眾官力救,得貶潮陽,今日終七終八不免這條路。」連忙向行囊上解下佩刀,要自刎時,那刀有如生了根在鞘內的一般,左拔也拔不出來,右拽也拽不出來,急得退之叫道:「天那!我韓愈到了這個田地,求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留我韓愈一個也是徒然的了。」叫聲未絶,只聞得遠遠地漁鼓敲響,退之道:「好了,好了!我侄兒湘子來救我了。」舉頭四下里只一看,只見蝶翅鵝毛,好不上下颳得緊,那裡見有湘子侄兒?那裡有恁麼漁鼓簡板?退之急得欲奔無路,舉眼無人,忙忙去解繮繩,對馬說道:「馬,我騎坐你這幾時,沒一日離了你,我千死萬死終須是死,我今與你分離,你再不要戀着我了。
你若不該死,快快依着來的路頭,一徑回到長安,省得被虎咬壞了。」一頭對馬說,兩行眼淚汪汪的流下來,哽哽咽咽,氣都出不來了。只聽得漁鼓又敲響,退之聽了一會,道:「這敲漁鼓的分明是我侄兒湘子,怎的只聞其聲,不見其形?昔日他曾說到藍關道上救我,今日怎麼還不來?教我受這般淒涼苦楚。」便仰面朝天,不絶口的叫了湘子幾聲,那得有一個人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