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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進忠中酒,起早來約吳氏叔侄吃麵解酲。走到房前,見尚未開門,隱隱有哭聲,甚是疑惑,從窗縫裡張見老吳睡在床上哭哩。純夫才下床,進忠輕輕敲門,純夫開了門,進忠問道:「令叔為甚悲傷?」純夫道:「昨晚家裡有信來,先嬸去世了。」進忠道:「死者不可復生,況在客邊,尤須調攝。」晴川起來道:「老妻喪後,兒女幼小,家中無人,急欲回去。只因這裡的麥又未發得,故此憂煎。昨聞薊州布價甚高,正打點要去,不意遭此慘事。」進忠道:「薊州的信不知可確?」老吳道:「布行孫月湖與我相交三十年,前日託人寄信來,怎不的確?」把來書拿出與進忠看。進忠道:「我正要到薊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發與我,只是價錢求讓些。」純夫道:「難得湊巧,我們都照本兌與你罷。」老吳也歡喜起來了,去照莊碼查發,共銀一千一百三十兩。進忠三四日間把麥價討齊了,交兌明白。吳晴川道:「我車腳已寫在陳家行裡,一總也兌與你去罷。」進忠置酒與他叔侄送行,老吳感激揮淚而別。
進忠也收拾車仗,望北進發。時值暮秋天氣,一路好生蕭瑟。但見:
山抹微雲,天連衰草。西風颯颯秋容老。夕陽殘柳帶寒鴉,長堤古驛羊腸杳。雁陣驚寒,鷄聲破曉,霜華故點征裘早。輪蹄南北任奔馳,紅塵冉冉何時了。
進忠押着車子,曉行夜宿,不日到了薊州城下。早有兩三個人拉住車伕問道:「投誰家行的?」進忠道:「孫家。」那人道:「孫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倒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氣,現銀子應客。」進忠道:「也罷。」三人引着車子走進城來觀看,好個去處,但見:
桑麻遍野樂熙恬,酒肆茶坊高掛帘。
市井資財俱湊集,樓台笑語盡喧闐。
衣冠整肅雄三輔,車馬遨遊接九邊。
幽薊雄才誇擊築,酣歌鼓腹荷堯年。
一行車仗來到侯少野家行門首,見一老翁,領着一個小官出迎。進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樓上安下行李,拂塵洗面更衣,才賓主見禮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貴處那裡?」進忠道:「姓魏,賤字西山,山東東平州人。」
進忠也問:「老丈大號?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漢賤字少野,這是小小兒,乳名七兒。」茶湯已畢,安排午飯,置酒接風。席間問及布價,侯老道:「近來卻甚得價,明日自有鋪家來議。」次日,果然各鋪家來拜,也有就請酒的。進忠問侯老道:「貴處二府好麼?」侯老道:「好卻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強鯁。」進忠道:「聞得是南邊人。」侯老道:「他是山西沁州人。」
進忠道:「姓甚麼?」侯老道:「姓王。」進忠道:「聞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蘇州人,不上三個月就丁憂回去了。」進忠聽見,驚訝起來。
侯老道:「是令親麼?」進忠道:「是家叔。」說畢,心中抑鬱,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淒慘道:千里而來,指望母子相會,不意又回南去!何時才得見面?淚涔涔哭了半夜,睡不着,只見月色橫窗。推開樓窗,只見明月滿天,稀星數點。坐了一會,覺得有些睏倦,關上窗子上床睡下。
忽聽得琵琶之聲,隨風斷續,更覺傷心。再側耳聽時,卻是聲從內裡出來,時人有《春從天上來》詞一首道得好: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迴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時遺譜,有絶藝鼓瑟湘靈。促哀弦,似林鶯嚦嚦,山溜冷冷。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鬢髮星星,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雲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軒涼月,燈火流螢。
進忠一夜無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見侯老引着鋪家來發佈,進忠只得起來發與他,整整忙了一日。記完帳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來,吃了數杯,進忠覺得睏倦要睡,遂收拾杯盤討茶吃了。進忠道:「我獨宿甚冷靜,你何不出來相伴?」那七官卻也是個濫貨,巴不得人招攬他,便應允道:「我去拿被來。」進忠道:「不消,同被睡罷。」二人遂上床同寢。進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着,聽見你家內裡琵琶彈得甚好,是何人彈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彈瞭解悶的。」進忠道:「令兄何以不見?」七官道:「往寶坻岳家走走去了。」進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陳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戲謔,摟在一頭去睡。
次早起來,同七官到各鋪家回拜,過街上遊玩了一回,歸家吃午飯。無事坐在門前閒談。只見賣菊花的挑了一擔菊花過去,五色絢爛,真個可愛。
此時是十月初的天氣,北方纔有菊花。進忠叫他回來,揀了六棵大的,問他價錢,要六錢銀子。進忠還他四錢,不肯;又添他五分才賣。稱了銀子,七官家去取出四個花盆來,叫賣花的栽好,剪扎停當,擺在樓上。七官去約了他一班好友來看花。果然高大可愛,內中有兩棵,一名黃牡丹,一名紅芍藥,着實開得精神,有詩為證。其詠黃牡丹道:
獨占秋光壓眾芳,故將名字並花王。
陶家種是姚家種,九月香于三月香。
爛漫奇英欺上苑,輝煌正色位中央。
誰言彭澤清操遠,籬下披金富貴長。
其賦紅芍藥道:
曾于河洛見名花,點綴疏籬韻自佳。
澹掃胭脂傾魏國,朝酣玉體賽楊家。
丹心浥露爭春艷,細蕊含嬌暈晚霞。
正色高風原不併,只因早晚較時差。
進忠置酒請眾人賞花。次日,眾人又攜分來複東,一連玩了幾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