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亦何取于妾?妾異日何表於君?倘事不偕,妾願白首閨中,永不作他人之婦,一死以謝君耳。」張善相道:「小姐如此用情,心堅金石,小生粉身不足以報。囗月在上,如張生不得與段小姐同諧連理,成合卺之歡,亦願終身不娶,永作鰥夫!」小姐道:「雖如此說,妾與君皆是空言,將何物表情,為異日合卺之證?」善相道:「小生逃難,並無一物。敢借小姐香羅,各分其半。
小姐之詞,小生收執。小生之詞,寫在那半幅上,小姐收執,何如?」小姐道:「妾與君皆因此帕,得結同心,如此甚好。妾更有一物,乃妾嬰兒時所弄,珍藏至今。是玉人一雙,一作男形,一作女相,出自異域,其香無比,價值連城。
家君因征外國得來,見妾心愛,付妾珍藏。今贈一與君,永為表證。」張善相大喜,遂同進閨中,春香兀自未醒。小姐出帕,剪為兩半,付張善相寫詞。
張善相磨得墨濃,剔起燈煤,寫那和的《卜算子》詞于帕上。小姐開箱,取兩個玉人出來,有一尺長,異香滿室,果奇寶也。張善相寫完,送與小姐。小姐將自寫的香羅半幅,裹了女形的玉人,付與善相道:「只此一言,永無異說。
君功名成就,早早遣媒的向家君議此親事,切勿遲延,使妾有白頭之嘆,作九泉怨悵之孤魂也。」善相雙手接了,倒身拜謝,小姐亦答禮。
兩個相憐相惜,不覺漏下五鼓,將次鷄鳴。那春香驚將醒來,往下一塌,撲的一聲,把額角向桌沿上一磕,登時磕起個大塊來。春香負疼,欲哭不得,欲笑不得。小姐與張善相看了,俱各好笑。
小姐罵道:「這些賤人,這等好睡!快掌燈送張官人出去。」春香去叫起臘梅來,臘梅骨都了嘴,只立着不做聲。小姐叫:「快去生竹爐,烹茶來吃。」臘梅方纔走去生火。
張善相指着壁上掛的古琴道:「茶尚未熟,久聞小姐善此,請教一曲何如?」小姐道:「久懶于此,恐亦生疏。」張善相對春香道:「煩姐姐把琴桌兒移在月下,太湖石邊。」春香只得移出天井中石邊,口裡道:「露冷颼颼的,做這等的事!」張善相將琴放在桌上,掇個小機兒,請小姐彈琴。小姐道:「君亦諸此,請先教一曲。」善相道:「小生寄指而已,何敢弄斧班門?然而將為引玉,豈憚拋磚。」乃轉軫調弦,鼓《雉朝飛》一曲。小姐道:「此乃無妻之曲,君何鼓之?今日正當鼓《關睢》一操。」張善相大喜,於是改弦為微音,鼓《關睢》十段:
一段王睢善匹,二段大閙周、召,三段即物興人,四段舉德稱行,五
段風化天下,六段相與和鳴,七段禮正婚姻,八段德侔天地,九段配享宗
廟,十段睢鳩和樂。共十段曲終。張善相彈畢,請小姐彈。小姐不得已,改弦為宮調,鼓《陽春》一曲,命春香將博山爐焚起一爐好香來彈。
一段氣轉洪鈞,二段陽和大地,三段三陽開泰,四段萬匯敷榮,五段
江山秀麗,六段花柳爭妍,七段鶯歌燕舞,八段錦城春色,九段帝裡和
風,十段青黃促駕,十一段春風舞雲,十二段綠戰紅酣,十三段留連芳
草。共十三段曲終。張善相傾聽之餘,自愧弗及,低聲道:「小姐指法精妙,音韻絶佳,但此秋氣似與陽春不合。小姐能鼓《秋鴻》否?」小姐道:「雖不盡善,當為君作之。」於是改弦為姑洗清商之調,鼓《秋鴻》一曲。臘梅傾茶來,小姐與張善相飲畢,乃鼓云:
一段凌雲渡江,二段知時賓秋,三段月明依渚,四段群呼相聚,五段
傍蘆而宿,六段知時悲秋,七段平沙晚落,八段延頸相依,九段蘆花夜月,
十段南思浦水,十一段北望關山,十二段顧影相弔,十三段衝入秋旻,十
四段風急行斜,十五段寫破秋空,十六段遠落平沙,十七段驚霜叫月,十
八段知時報更,十九段爭蘆相咄,二十段群飛出渚,廿一段排雲出塞,廿
二段一舉萬裡,廿三段列序橫空,廿四段銜蘆避戈,廿五段盤序相依,廿
六段情同友愛,廿七段雲中孤影,廿八段問信衡陽,廿九段萬裡傳書,三
十段入雲避影,三十一段列陣驚寒,三十二段至南懷北,三十三段引陣沖
雲,三十四段知春出塞,三十五段天衢遠舉,三十六段聲斷楚雲。
小姐彈畢,張善相不住口的稱羡。忽聞古寺鐘鳴,鄰鷄三唱。張善相道:「小生正欲請教指法,奈何天色將明,又聞小姐善於簫管,不知肯略略見教否?」小姐道:「東方欲明,請教有日。簫管之音聞于內閣,母親必加叱辱,此非今日所宜也。」命紅蓮掌燈,同臘梅快送張官人出外,明夜再得請正。張善相沒奈何,勢不可留,只得別了小姐,怏怏而出,心中好生留戀。轉過了薔薇架,走至清暉堂。紅蓮道:「這一回磕睡上來,身子睏倦覺冷,官人自出去,我等進去睡也。」說罷,與臘梅關了角門兒,自進去了。
張善相獨自一個,如失魂的,淒涼寂寞。就坐在堂中椅子上,思量:「小姐情濃意合,雖不能近身,而脂香粉色,領會已盡。蒙賜玉人,異香撲鼻。只聞說海外有香玉,實未曾見,果然有此等寶物,就如小姐一般,何日得共枕同衾,酬我心願?」展轉躊躇,不覺頓足懊悔起來道:「我張思皇聰明了半世,這會兒恁般愚懦?適間小姐雖是假狠,甚覺情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