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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客房裡兀自喊叫,夫妻同到客房來,看見一個披頭黑鬼和小二滾做一團相打。老官兒舉起傘柄正欲幫打,裘南峰大叫道:「地方救人!」媽媽聽了,止住老兒道:「聽他聲音響亮,想必不是鬼,你且問他端的。」老官兒高舉傘柄喝道:「小二且住手!你那廝是何處橫死亡魂,來此作祟?我與你今日無冤,往日無仇,快去,快去!」裘南峰道:「咦!你這老兒,你的眼珠想不生在眶子裡的,怎麼將好人認作鬼,打得我好!明日和你講話!」小二提過燈來照道:「你不是鬼,誰是鬼?為何渾身這樣炭一般黑的,豈不是焦面鬼?」裘南峰聽了,方纔分開髮辮,低頭一看,失驚腳跌道:「晦氣,着鬼了。着鬼了!」忙扯壁間一條手巾系在腰下。
小二笑道:「你現是鬼,還有甚樣鬼敢來魅你?」裘南峰道:「你不知,昨晚同來投宿的那個小後生卻是個鬼。明明同他一處吃酒,不知怎生將我迷倒,攝去衣巾,攝我在床下。這髮辮與渾身黑,都是那小鬼變弄我的,又遭你毒打一頓,我好氣也,我好恨也!」小二道:「倒也好笑。那郎君說你偷他一件道袍走了,故此趕早而去,怎麼反說他是鬼?他又說你,你又說他,莫非都是鬼?今夜真是着鬼了。」老官兒道:「據你講來,你是個人,必然着鬼迷是實。」跳上前,將裘南峰打了兩個左手巴掌。裘南峰越發氣得爆跳,嚷道:「老頭兒這般可惡!你既知是人,為何又打我兩掌?我裘南峰可是被人打巴掌的麼!」店老官方曉得他喚做裘南峰,陪禮道:「見不要嚷,我這裡風俗,凡着鬼迷的,定要打幾個左手巴掌,方脫邪祟。」裘南峰低頭忍氣嗟嘆道:「我老裘恁般晦氣,難道真實着鬼?」媽媽笑道:「定是你不老成,被那小後生戲弄了。
豈有鬼迷人,剝去衣巾的道理?」襄南峰省悟道:「媽媽講得是,醉後着了這惡少年之手,想他必是個剝衣賊,剝我衣服走了。」
媽媽見他兩手緊抱肩膊,寒瀝瀝的噤顫,心下不忍,忙喚小三燒湯,與裘南峰洗澡,愈洗愈黑。又進房裡取兩件舊衣與他穿了,打散髮辮。梳頭已罷,房中遍處尋覓衣服不見,對媽媽哀告道:「趁黑夜無人知覺,暫借衣服穿去,明日連房錢一併奉還。若日間出去,這黑臉如何見人?」媽媽道:「衣服便借你穿去不妨,你這臉上黑如何處置?」老官兒推道:「請,請!拿這付嘴臉別處順溜去罷,不要在此胡纏,大驚小怪。
蒿惱了半夜,承盛情請行!」裘南峰自知惶愧,滿面羞慚,不敢多言,又不知這黑是怎生的。低頭出門,懊惱無及,將一身華麗衣衫,盡棄于店家。數日後,店小二團趕老鼠,尋出他衣服來,對老官說。老官道:「是你的造化,畢竟有些黑鬼疑心。」就與小二穿了。一日,有一夥商人投宿,夜間閒話中,見店小二穿得華麗,問起情由。小二將客人見鬼廝打之事,細說一遍。眾商問這人生得怎麼模樣,姓甚名誰。
小二道:「初來時如此裝束,面龐兒生得俊俏,他說姓裘,號南峰。後來着鬼,渾身如墨一般黑了。」眾商拍掌大笑道:「這小裘是我們敝鄉人,怪見日前回家,身如黑漆,面似灶君,原來是這個來歷。近日面色亦漸白了。
你不知這人不務生業,出入花街柳巷,偷良家婦女,哄富室少艾,行奸賣俏,最為可惡。今遭此戲弄,天報之也。」傍人聞此,編成四句歌兒唱道:
羊肉不吃得,空惹一身騷。變鬼因貪色,風流沒下梢!
再說杜伏威聽店家喊叫廝閙,忍不住發笑,次後漸漸寂靜無聲,心下暗忖:「擺佈得這廝彀了。」拽開腳步,趁着殘月之光,不覺趲過許多路程,饑飧渴飲,夜住曉行。一日五更,起得太早了些,行有十餘裡,抬頭打一看,呀!對面阻着一條大溪,不能前進。心裡暗想:「這溪不知是甚去處,又不見一隻渡船,莫非走差了路頭?且坐一坐,待天曉再行。」正欲歇下包裹,靠一株大樹坐下,猛聽得上流咿咿啞啞搖櫓之聲,遠遠見一個漢子,坐在船尾上,手裡搖着櫓,順流而下,口裡唱山歌道:
水光月色映銀河,慢櫓輕舟唱俚歌。算你爭名圖利客,何如溪上一
漁蓑。杜伏威正欲叫喚,只見船頭上立着一個漢子,手提竹篙,也唱山歌道:
一葉扁舟任往來,得魚換酒笑顏開。風波險處人休訝,廊廟風波更
險哉。歌罷,兩人大笑。
杜伏威立在溪口,高聲叫道:「那撐船的家長過來,渡我過溪去,重謝渡錢!」船上二人聽得,撐船傍岸,招手道:「要過渡的,快上船來。」杜伏威即跳上船,放下包裹骨瓶,坐在中艙。那船頭上的漁翁將船點開,尾上坐的,依舊上了樺槳,慢慢地蕩過對岸來。杜伏威問道:「小可要往岐陽郡,過渡去是順路麼?」那船尾上漁翁應道:「對岸正是岐陽郡的便路。」杜伏威心下有些疑惑,偷眼看這二人形容生得甚是古怪,衣服又且蹺蹊。船頭上的人,蒼顏鶴髮,瘦臉長髯,穿一領緇色絹衫,腰繫一條黃麻縧子。船尾上那人,長眉大耳,闊臉重頤,穿一件黃不黃、黑不黑細布長衫,腰間也系一條黃麻縧子。俱赤着腳,蓬着頭。
杜伏威思量這二人來得奇異,又不好問得,低着頭,坐在船艙裡自想。不移時,搖近對岸。杜伏威立起身來,取十數文錢遞與那搖櫓的道:「多承渡我過來,薄禮相謝。」二人一齊搖頭道:「我這裡是個方便渡船,不要這青蚨酬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