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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行數巡,痴珠坐接受雲,就將曼雲摺扇取來。正要展視,荷生忽向痴珠說道:「斯人不出,如蒼生何!以吾兄才望,這甘年中倘肯與世推移,不就是攜技的謝東山麼?」痴珠將扇握住,嘆口氣道:「小弟年少時也還有這些妄想,如今白髮星星,涉世愈深,前途愈窄,濫竽滿座,挾瑟赧顏,只好做個乞食歌姬的韓熙載吧!」荷生道:「你是要做入夢的傅岩,不願做絶裾的溫嶠,其實何必呢!’痴珠道:“人材有積薪之嘆,捷徑多窘步之優。我就不做韓熙載,也要做個醇酒婦人的信陵君。那敢高比騎箕星宿、下鏡風流哩。」說得大家又笑了一陣。於是展開曼雲的扇,見是荷生楷書,便說道:「教我再寫這字,就寫不來了。」再看寫的是《齊天樂》兩闋,詞題《系花魂》。
此時秋痕倚在痴珠坐邊,痴珠看著,秋痕念道:
「小闌干外簾櫳畔,紛紛落紅成陣。瘦不禁銷,弱還易斷,」
痴珠拍案道:「好個『瘦不禁銷,弱還易斷』八字,這便是剪紙招我魂哩!」就喝了一杯酒,向荷生道:「是舊作,是近作?」荷生道:「我春間偶有所觸,填此兩闋,你不要謬讚。」就也喝了一杯酒。謖如、丹翬、曼雲都陪着喝,覺得秋痕黯然,又念道:
「數到廿番風信。韶華一瞬,便好夢如煙,無情有恨。別去匆匆,蓬山因果可重證。」
痴珠也黯然道:「半闋就如此沉痛,底下怎樣做呢?」就和大家又喝了三杯酒。
那秋痕唸到「韶華一瞬」,已經眼眶紅了,以下竟要墜起淚來。就也停了一停,又念道:
「空階似聞長嘆,」
痴珠道:「接得好!魂兮歸來,我聞其聲。」秋痕噙着淚又念道:
「正香銷燭地,月斜人定。三徑依然,綠蔭一片,料汝歸來難認。心香半寸,憶夜雨蕭蕭,小樓愁聽。咫尺迢遙,算天涯還近。」
秋痕唸到此,忍不住撲籟籟的墜下淚來。
痴珠自己喝了酒,便說道:「我念吧。」便將第二闋念道:
「綺窗朱戶濃蔭滿,繞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塵,埋香作塚,一霎光陰都變。」
痴珠唸到此,聲音也低了。秋痕一滴一滴的眼淚,將那扇頁點濕有幾處了。荷生道:「這是我不好。秋痕今天很喜歡,偏教他如此傷心起來。」曼雲道:「可不是呢。人家好端端喝酒,怎的荷生這首詞,卻要叫他灑起淚來?」痴珠勉強又念道:
「助人淒戀,有樹底嬌鶯,梁間乳燕。剩粉遺芳,亭亭倩女可能見?」
痴珠哽咽道:「此中塊壘,我要借酒澆了。」便叫曼雲取過大杯,喝了五鐘。荷生、謖如也喝了。謖如、丹翬都道:「過後看罷。」荷生也說道:「撂開一邊,往後慢慢的看。」痴珠那裡肯依,又念道:
「幾番燒殘繭紙,嘆招來又遠,將真仍幻。絮酒頻澆,銀旄細剪,懺爾痴情一片。浮生慢轉,好修到瓊樓,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輕賤。」
痴珠末了也忍不住吊下幾點淚來。瞧著秋痕玉容寂寞,涕淚縱橫,心上更是難受。想道:「我卻不道青樓中有此解人,有此情種。」便轉向荷生說道:「真是絶唱,一字一淚,一淚一血!這也不枉秋痕的數點淚漬在上頭。
只是我也有一詞,題在花神廟,想你還沒見哩。」荷生道:「我自那一晚便定了此間的局面,花神廟一別經年了。你那長新店題壁的詩,我還記得。」痴珠道:「你的詩我記得多了。」便喝一大杯酒,高吟道:
「雙槳風橫人不度,玉樓殘夢可憐宵。」
荷生十分驚訝,只見痴珠又念道:
「畢竟東風無氣力,一任落花飄泊。」
荷生道:「荔香院你到過嗎?」痴珠也不答應,便又喝了酒,又高吟道:
「一死竟拚銷粉黛,重泉何幸返精魂。」
又拍着桌說道:“最沉痛的是:
薄命憐卿甘作妾,傷心恨我未成名。”
荷生道:「奇得很!這幾首詩你也見過麼?」
痴珠含笑總不答應,喚過禿頭,說道:「你將我屋裡一個碧綠青螺杯取來,我要行令了。」荷生道:「你說怎樣見過紅卿,才準行令。」痴珠笑道:「行了令再說。」荷生道:「你不說,我是不遵令的。」謖如笑道:「痴珠,你這門葫蘆害人難受,不如說了吧。」痴珠道:「那裡有這般容易!」恰好禿頭取得杯來,便一面拿杯,一面向荷生道:「你喝了這十杯再說。」丹翬道:「這一杯抵得十多杯酒,怎的教人吃得下?」荷生道:「可不是呢。痴珠就是這樣作難我哩。」謖如道:「我講個人情,五杯吧。」荷生笑道:「你講個人情,一杯吧。」痴珠也笑道:「三杯何如?」荷生心上急着要曉得紅卿蹤跡,也就答應了。隨又說道:「你也要喝一杯。」痴珠道:「說到高興,自然要喝。」於是曼雲執壺,丹翬斟酒,荷生便喝了三螺杯酒。秋痕只叫:「慢慢的喝。」荷生喝一杯,便送一號菜,或是水果。
謖如也喝了三大杯。痴珠才把荔香院那一天情事,細細向荷生講將出來。講得荷生痴痴的聽,兩眼中也噙了幾許英雄淚。謖如、丹翬、曼雲都斂容靜氣,傾耳而聽。
秋痕更怔怔的望了痴珠,又望荷生。痴珠說到娟娘不知蹤跡,就也落下數點淚,叫秋痕斟過一螺杯酒。
秋痕只斟有七分杯,痴珠接過,卻要秋痕斟滿,高吟杜詩道:「寇盜狂歌外,形骸痛飲中。」接着吟道:「氣酣日落西風來,願吹野水添金盃。如澠之酒常快意,亦知窮愁安在哉。忽憶雨時秋井塌,古人白骨生青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