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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昌遣犯彭杞,一女年十七,與其妻皆病瘵,妻先歿,女亦垂盡。彭有官田耕作,不能顧女,乃棄置林內,聽其生死,呻吟淒楚,見者心惻。同遣者楊皃語彭曰:君大殘忍,世寧有是事,我願舁歸療治,死則我葬,生則為我妻。彭曰:大善,即書券付之。
越半載竟不起。臨歿語楊曰:蒙君高義,感沁心脾,緣伉儷之盟,老親慷諾。故飲食寢處,不畏嫌疑。搔仰撫摩,都無避忌。
然病骸憔悴,迄未能一薦枕衾,實多愧負,若歿而無鬼,夫復何言;若魂魄有知,當必有以奉報。嗚咽而終。楊涕泣葬之。葬後,夜夜夢女來狎昵歡好,一若生人。
醒則無所睹,夜中呼之終不出,才一交睫,即弛服橫陳矣。往來既久,夢中亦知是夢,詰以不肯現形之由。曰:吾聞諸鬼雲,人陽而鬼陰,以陰侵陽,必為人害,惟睡則斂陽而入陰,可以與鬼相見。神雖遇而形不接,乃無害也。
此丁亥春事。至辛卯春四年矣。余歸之後,不知其究竟如何。夫盧充金碗,于古嘗聞;宋玉瑤姬,偶然一見。
至于日日相覿皆在夢中,則載籍之所希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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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孟氏媼清明上塚歸,渴就人家求飲,見女子立樹下,態殊婉孌。取水飲媼畢,仍邀共坐,意甚款洽。媼問其父母兄弟,對答具有條理。因戲問已許嫁未,我為汝媒。
女面赧避入,呼之不出。時已日暮,乃不別而行。越半載,有為媼子議婚者,詢之即前女,大喜過望,急促成之。于歸後,媼撫其肩曰:數月不見,汝更長成矣。
女錯愕不知所對,細詢始末,乃知女十歲失母,鞠于外氏五六年,納幣後始歸。媼上塚時,原未嘗至家也。女家故外姓,又頗窘乏,非媼親見其明慧,姻未必成,不知是何鬼魅托形以聯其好,又不知鬼魅何所取義,必托形以聯其好。事有不可理推者,此類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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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河蘇斗南,雍正癸丑會試歸,至白溝河,與一友遇于酒肆中,友方罷官,飲醉後,牢騷抑鬱,恨善惡之無報。適一人褶褲急裝,繫馬于樹,亦就對坐,側聽良久,揖其友而言曰:君疑因果有爽耶?夫好色者必病,嗜博者必敗,勢也劫財者必誅,殺人者必抵,理也。同好色而稟有強弱,同嗜博而技有工拙,則勢不能齊;同劫財而有首有從,同殺人而有誤有故,則理宜別論,此中之消息微矣,其間功過互償,或以無報為報;罪福未盡,或有報而不即報,毫釐比較,益微乎微矣。君執目前所見,而疑天道難明,豈不值乎?且君亦何可怨天道,君命本當以流外出身,官至七品,以君機械多端,伺察多術,工于趨避,而深于擠排,遂削官為八品;遷八品之時,自謂以心計巧密,由九品而升,不知正以心計巧密,由七品而降也。
因附耳而語,語乞大聲曰:君忘之乎?因駭汗浹背,問何以能知微,笑曰:豈獨我知,三界孰不知。掉頭上馬,惟見黃塵滾滾然,斯須滅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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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壬戌癸亥間,村落男婦,往往得奇疾,男子則尻骨生尾,如鹿角如珊瑚枝;女子則患陰挺,如葡萄如芝菌。有能醫之者,一割立愈,不醫則死。喧言有妖人投藥于井,使人飲水成此病,因以取利。內閣學士永公時為河間守,或請捕醫者治之。
公曰:是事誠可疑,然無實據,一村不過三兩井,嚴守視之,自無所施其術,倘一逮問,則無人復敢醫此證,恐死者多矣。凡事宜熟慮其後,勿過急也。固不許。患亦尋息。
郡人或以為鎮定,或以縱奸。後余在烏魯木齊,因牛少價昂,農者頗病,遂嚴禁屠者,價果減。然販牛者聞牛賤,不肯復來,次歲牛價乃倍貴。弛其禁,始漸平。
又深山中盜採金者,殆數百人,捕之恐激變,聽之又恐養癰,因設策斷其糧道,果饑而散出。然散出之後,皆窮而為盜,巡防察緝,竟日紛紛。經理半載,始得靖。乃知天下事,但知其一,不知其二,有收目前之效,而貽日後之憂者,始服永公熟慮,其後一言,真瞻言百里也。
卷九 如是我聞三
王征君載揚言,嘗宿友人蔬圃中,聞窗外人語曰:風雪寒甚,可暫避入空屋。又聞一人語曰:後垣半圮,偷兒闖入,將奈何?食人之食,不可不事人之事。意謂僮仆之守夜者。天曉啟戶,地無人跡,惟二犬偃臥牆缺下,雪沒腹矣。
嘉祥曾映華曰:此載揚寓言,以愧僮仆之負心者也。余謂犬之為物,不煩驅策,而警夜不失職,寧忍寒餓,而戀主不他往,天下為僮仆者,實萬萬不能及。其足使人愧,正不在能語不能語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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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孫翰清言,南皮趙氏子,為狐所媚,附於其身,恆在襟袂間與人語。偶懸鍾馗小像于壁,夜聞室中跳躑聲,謂驅之去矣,次日語如故。詰以曾睹鍾馗否,曰:鍾馗甚可怖,幸其軀幹僅尺餘,其劍僅數寸,彼上床則我下床,彼下床則我上床,終不能擊及我耳。然則畫像果有靈歟?畫像之靈,果軀幹皆如所畫歟?設畫為徑寸之像,亦執針鋒之劍,蠕蠕然而斬邪歟?是真不可解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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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戊午夏,獻縣修城役夫數百拆故堞。破磚擲城下;城下役夫數百,運以荊筐。炊熟,則鳴柝聚食。方聚食間,役夫辛五告人曰:頃運磚時,忽聞耳畔大聲,曰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汝知之乎?回顧無所睹,殊可怪也。
俄而眾手合作,磚落如雹,一磚適中辛五,腦裂死,驚呼擾攘,竟不得擊者主名,官司莫能詰斷。令役夫之長出錢十千,棺斂而已。乃知辛五夙生負擊者命,役夫長夙生負辛五錢。因果牽纏,終相填補,微鬼神先告,幾何不以為偶然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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