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有什麼奇怪的?”汪士榮笑道:「我特地先來報信……」 「是後邊援軍在兼程趕來,對吧,嘿嘿,原來也是疲兵!」周培公笑道,“至于說有五萬,也的確可疑。如今吳三桂總兵力不足五十三萬,三十餘萬在岳州,十七萬散處長江,漢水一帶,雲貴川三省駐軍不足六萬,你從哪裡弄來五萬援軍?」
這一句話釘得結實,汪士榮方知對手是勁敵,身子一挺說道:
「我汪士榮乃名士,自幼遊學天下,從來以誠待人,不知欺人二字,從何談起!至于五萬精兵的來處,又何必要稟知你周先生呢!」
此時大廳之中你一言我一句,竟是兩方來使在唇槍舌劍了。王輔臣被方纔的事閙得心亂如麻,舉棋不定。此時,他倒拿定了主意:要讓周培公去考校汪士榮,自己可以騰出空子來好好想想。
「誰知你欺人不欺人——僅有老弱殘兵不足萬人,兼程三千里,竟自誇說五萬!”周培公說著,心裡掂量:這樣爭論,兩方旗鼓相當,終是擊不垮汪士榮的,便口鋒一轉陰沉沉笑道:“『過江名士多如鯽』,若論你這名士,倒真的是名聞遐邇,初學三秦,壯游三吳,蹤跡遍乎南國,琴書攜遍天涯,飲酒金陵,彈棋梁園,慣蕭吟,精詩詞,會圍棋,能雙陸,潼關去西,武昌何南,無論通衢大市抑或雲嶺曹溪,誰不知你汪士榮?」
「豈敢!」
汪士榮愈聽,愈說心驚,此人竟這樣熟知自己!想想不能示弱,便道「尚望賜教!」
「平心而論,我周培公自思有三不及君。」
周培公見他臉上微微變色,知道攻心奏效,索性放開了說,他撫着手背,看了一眼龔榮遇。
龔榮遇也正用欽佩的目光注視着他,四目相對,龔榮遇連忙閃開。
「敢問哪三不及?」
汪士榮乘機揶揄道:「你如今在圖海營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正吞吐豪氣,叱吒風雲之時,除了頭上這條尾巴不及我漢家裝束,竟還有三不及嗎?」
「美風儀,美姿容,舉手投足溫文而雅,狀如處女顧影自憐,貌若潘岳羊車投瓜。周培公邯鄲不能學步,行路無人橫送秋波,今生今世不及君!」
周培公屈指說道:「二,縱橫捭闔于諸侯之間,長歌嘯吟,揮灑論文,談鋒一起,四座風生,提筆千言頃刻即成,臨危不亂,神氣自定,古之張良不過如此!此亦周培公不能及也!」
汪士榮聽了周培公連篇累牘地誇獎自己,不覺一陣陣寒意襲來,怕是自己對對方一無所知,而對方竟對自己瞭如指掌。好半天汪士榮才回守神來,一欠身笑道:
「哦,豈敢,豈敢!」
「至于三!”周培公又屈一指,“若論陰險狡詐,心藏禍心,叛君王、欺父兄、背恩義、賣朋友,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種種千奇百怪的行徑,不僅周培公不及,在座諸公亦望塵莫及!」
眾人起初聽他滔滔不絶在誇汪士榮,正不知是何緣由,始聞他這番凌厲尖鋭的譏刺,先是一愣,接着便發出一陣哄堂大笑。
汪士榮像被人重重撞擊了一下,身子坐在椅中竟閃了一下,心中的血與淚,恨與仇和着苦水一齊湧了上來,面色頓時脹紫了,但他畢竟閲世很深,眼皮一閃逼視周培公道:
「周先生,你能如此作踐人,是自娘胎帶來,還是後來跟人學的?如此說來,我也有三不及君,運機用兵,狡詐不測,吾不及君;大言恫嚇,乘人之危,吾不及君;吾名良臣,君名培公,其野心之大見于姓名,吾不及君!」
他雖然不倒架子,但如此無力的攻擊,已覺左右維艱,招架不來,連張建助也不禁搖頭不滿。
「孟子曰『今之所謂良臣,右之所謂民賊也』!」
周培公引用孟子的話,痛加駁斥,眼見汪士榮瞼色青紅不定,坐也坐不穩,便索性全兜出來:
「我豈敢作踐你?吳三桂是你多年舊主,你背着他與尚之信勾連;傅宏烈賞識你的才華,與你結成八拜之交,你竟借吳世琮之手殘害他,這是不是無君無友?你欺母淫嫂,氣死糟糠之妻,這是不是無父無兄無妻?」
這幾條,除尚之信與汪士榮勾連是周培公據情猜斷的,其餘都是從兵部、刑部的存檔中,札子裡和邸報中留心查閲來的,命中率既高,語氣又毫無矯飾,顯明堂堂正正。
這幾條罪名一列出,滿廳將住目光射向汪士榮,要聽他如何申辯反擊。
汪士榮臉色一下子由紅變白,又由白變黃,他沉默着,失神地望着遠處,雙手遲鈍地在身上搜尋,好容易才取下那枝玉蕭。
周培公卻不給他喘息的機會,大聲說道:
「天地間人都有五倫,你汪士榮五倫皆亂。你空有一身好才學,一副好皮囊,投身賊匪,自戕自身——生不能取信于天下,死又有何顏重會你兄!」
周培公立起身來浩然長嘆,「天乎天乎!你何必降此衣冠禽獸與人間?」
在這樣連珠炮的攻擊下,汪士榮已完全沒有回擊的力量,只抖着手舉蕭欲吹。
恰在此時,卻聽拱辰台的午炮轟鳴,知是午時已到了。
「要引蕭而歌麼?」
周培公道:「你還是聽聽我大清康熙皇帝的歌罷!」
話剛說完,便聽到虎墩上幾聲破空巨響,兩門紅衣大炮的怒吼打破了廳中沉寂。幾顆巨大的鐵彈夾着火球掠空而過,「轟」地擊落在總督府後院,大地搖撼,擺着酒宴的後行籤押房和東花園已被掃為平地。
汪士榮靜靜聽著,突然「哇」的噴出一口鮮血,一翻身便倒在椅下。
眾將知周培公說的都是實話,竟無人肯來扶他一把。
周培公獃獃地看著自己的對手,苦笑着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