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一行方至儀鸞殿前,便聽前頭閃雷般炮響,一面被雨水打濕了的大旗在寒風中冉冉升起,上頭寫着「奉旨撫遠大將軍圖。」木寨前旌旗蔽空,警蹕森嚴,裡頭黑輪輪一片俱是持戈兵士,立成方隊紋絲不動,因全是新從內庫領來的裝備的衣甲,看去十分鮮亮齊整。將台邊和轅門外頭,是九門提督府幾十名校尉鎮守,凶神惡煞般按着腰刀,一個個目不斜視。
康熙瞧著不禁心頭一熱,點頭含笑對熊賜履道:
「圖海這奴才配上周培公這幫手,真成了大將之才了!」
熊賜履笑笑,尚未答話,忽然聽前頭有人斷喝一聲:
「什麼人在此騎馬?下來!」
幾個人都嚇了一跳,一齊瞧時,是個旗牌官手捧大令旗當門站着。
一名護衛一見這陣勢,將馬一拍就要上前答話,卻被另一個一把持拽住,低聲道:
「兄弟不可造次,瞧魏大哥處置。」
魏東亭早已翻身下騎,將轡繩一扔,款步上前,對旗牌官悄悄說了幾句。
那旗牌官板著臉點點頭,上前單膝跪地,橫手平胸向康熙行了個軍禮,說道:
「圖軍門,周軍門有令,萬歲爺若親臨視察,可暫在轅門稍候。這會兒正行軍法殺人。」
跟在康熙身後的一個侍衛,是新進侍衛,年少氣盛,沖馬上前喝道:
「你瞎了眼,這是萬歲爺!」
旗牌官臉一揚,冷冷說道:
「下官曉得是萬歲爺,若是別人,營前騎馬就犯了死罪!」
那侍衛「嘿」的冷笑一聲,揚鞭便要抽打,後頭康熙忽地黑沉了臉,喝道:
「放肆!都下馬!退下,拔去你的花翎!」
說著,康熙便先從馬上跳下,隨行侍衛這才都服服貼貼下來。明珠便笑道:
「這兩個真要學周亞夫細柳營的故事了,咱們老老實實着點,真的讓他殺了我們的馬,怎麼回去呢?」
索額圖卻興緻勃勃地道:
「只要旗開得勝,萬歲爺不騎馬也歡喜!」
熊賜履笑着對康熙道:
「請主子這邊站,這裡高些,裡頭情形都能瞧見。」
周培公確實正在執行軍令殺人,因事前申明今日大校,不料還是有一百多人姍姍來遲,周培公便命令將遲到人員一律綁送中軍聽候處置。
中軍參佐見人犯到齊,便上前向主帥圖海稟道:「請大將軍發落!」
圖海點點頭,他雖為主將,卻知康熙想試試周培公的才能,便不肯主持,只大聲命令:
「由周軍門按軍法處置!」
周培公八字眉微微一蹙,大步走至將台口,濛濛秋雨已打濕了他身上的黃馬褂,新賜的雙眼孔雀翎也在向下滴水。
他兩眼冷冷一掃,偌大校場立時肅靜下來,一聲咳嗽不聞,三萬軍士鐵鑄似地一動不動。
良久,周培公方朗聲說道:
「現在重新宣示撫遠大將軍軍令……」
幾個「斬」字出口,下頭跪着的一百餘人已個個面如死灰。
卻聽周培公又道:「圖大將將這幾條將令昨日已申明,今日仍有一百零七人應時不到,本應一交處置,念因國家用兵之際,擇最後三名斬首示眾,餘下的每人八十軍棍!」
中軍聽到令下,炸雷般地「喳」地一聲,便去拖人。
立時,營中號角齊鳴,在秋風中嗚嗚咽嚥回蕩。
不足一袋煙工夫,三顆血淋淋人頭已高懸轅門。
「本將軍乃一介書生,原非好殺之人。」
軍營裡一片死寂,周培公靜靜說道:「既然皇上寄我腹心,委我專閫,不能不勉從嚴令——餘下的拖下去打,有呻吟長號者加打二十軍棍!」
這聲將令傳出,便聽裡頭微微一陣議論,接着又是一片寂靜,只聽一陣僻裡啪啦山響,竟無一人敢哼一聲。
熊賜履、索額圖聽得毛骨驚然,明珠雖撐得住,臉上嬉笑,心中也是突突直跳。瞧康熙時,臉上毫無表情。
「將士們!」
肉刑剛畢,便亮出圖海洪鐘般的噪門,「此一役,敵方乃是跳樑小醜,本不足出兵一討。但主上正致力於南方軍事,你們俱是朝廷拉石家奴,與國休戚相關,為國效勞,為皇上分憂,也是為你們自己身家性命——這是一層!」
康熙笑道:「還有第二層。聽這奴才說些什麼。」
「第二層,”圖海又道:“本大將軍知道,你們大都旗僅出身,身境貧寒,一兩多的餉銀實是很少——拼出死力打好察哈爾一仗,我保你們半世富貴!」
他的話沒說完,已被下頭軍士們的議論聲淹沒了。
康熙細聽時,再也辨不清人們都說些什麼話,心裡不禁一沉:「怎麼扯這個,明顯沒錢嘛,打哪來的什麼『半世富貴』?」
正理會不得,周培公又說話了,聲音比圖海還響:
「尼布爾乃元世祖正統後裔,家中有金山銀海!我曾略查史籍,僅庫存黃金,當不下一千萬兩!家中私財比書載要多出幾倍!城破之日一半奉交皇上,一半拿去你們均分,大將軍和我一文不取!」
康熙聽著,不禁「噗噗」笑出聲來。
此時軍營內上下一片,到處是興奮的鼓噪之聲,有的驚嘆不已,有的嘖嘖稱羡,有的攘臂雀躍,大呼:「端了狗日的老窩,把金子掏出來!」方纔殺人時的緊張氣氛一下子變得活躍起來。
熊賜履在旁笑道:「此乃淮陰侯驅三秦將士東下的故伎。小人喻以利,目下確也只能這樣啦!」
明珠也道:「萬歲爺不知留意沒有?他這六個『斬』字,惟獨沒有『搶掠民財者斬』。」
康熙聽了沒支聲。
他當然留意的,但這干人原本就為發財而來,不給軍餉,叫兩位將軍用什麼去激勵軍心?
良久,康熙方嘆道:「這是權宜之計,成功之後,朝廷出錢糧補貼一下,再免幾年賦稅,慢慢拘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