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這間,何桂柱淋得水鷄兒般進來,捧上一封大漆文書,說道:
「古北方纔遞進來的。因為萬歲有特旨隨到隨送,所以連夜趕來……」
康熙一邊拆封,一邊笑道:「好,尼布爾必是發兵來援了!」
說到此處,他陡地停住,彷彿不相信自己眼睛似的地揉了揉,持信的手竟輕輕抖了起來。
他失神地退回榻上,雙腿一軟坐了下來。
上書房立時安靜下來,只聽外邊淅淅瀝瀝的雨聲。
良久,明珠終於忍不住問道:
「萬歲,這……」
「察哈爾王子叛變了,已將尼布爾回……禁。”康熙吃力地說道,“乘我京師空虛,帶了一萬騎兵,要來偷襲!」
不知是驚恐還是氣憤,他的聲音顫抖得厲害,咬着牙惡恨恨笑道:
「好……都叛了……叛吧,」
幾個大臣像挨了悶棍,一時都怔了,頭嗡嗡直響。
圖海心裡也不禁狂跳,北京其實已是空城一座,這近在咫尺的大變如何應付?
「萬歲,臣已想好,容臣啟奏!」
周培公突然叩頭說道:
「講……講來。……」
「察哈爾王子之變雖近,乃是疥癬之疾。”周培公的鎮定使眾人有些吃驚,“目下湖南戰局膠着,臣以為也不必勞動聖駕親征。」
「放屁!」
康熙勃然大怒,「你就是讓朕聽你這幾句空話的嗎?」
周培公伏地叩頭,又朗聲說道:
「容臣奏完,我軍與吳軍在岳州打紅了眼了,臣以為都忽略了平涼的王輔臣!」
「咹。」
康熙像一隻瞧見老鼠的貓,身子貓似地一探,說道:
「講!」
周培公侃侃而言,道:
「吳三桂之所以尚能周旋,並不是靠耿、尚二人,乃是因西路有王輔臣會牽我兵力!倘若此時醒悟,領一勁旅由四川入陝甘,與王輔臣會兵東下,湖南局勢則岌岌可危——但若我先走一步,消除甘陝危機,即可全力對付衡、岳的敵軍,吳三桂必將聞風而潰!」
這話說得十分有理,康熙不禁點頭,但陝甘的兵力只能勉強與王輔臣周旋,察哈爾叛兵又要襲擊京師,哪來的兵力去應付這些呢?
想了想,康熙低頭喘了口氣,說道:
「你言之有理,朕……方纔急得有些失態了,但如今如何辦呢?」
「臣請萬歲降旨一道,”周培公叩頭道,“將在京諸王、貝勒、貝子以及旗主家奴全數征來,立時可得精兵三萬,由圖海統領,微臣輔佐,三月之內,若不能掃平察哈爾之變,請皇上治臣欺君之罪!」
圖海聽著,臉上放光。他一直困職在衛戍不能出征懊惱,聽周培公出此絶招,心中大喜,忙連連叩頭:
「臣也願立軍令狀!」
旁邊的周培公卻囁儒道:「只是……」
康熙早躍然而起,繞着周培公兜了一圈,正待說話,見周培公面現猶豫之色,遂急急問道。
「只是怎樣?」
周培公頓首道:「此輩原都是八旗精鋭,便是晚輩旗奴,也都個個驍勇異常,只怕依勢作威作福慣了……」
康熙突然仰天大笑:
「何愁他們不服?這有朕來作主——天子劍侍候!」
外頭李德全早聽得明白,幾步進來,從裡頭取出一柄寶劍,明黃流蘇金子樣在燈下熠熠閃光,雙手捧了過來。
康熙卻用手一擋,轉臉問周培公:
「你如今仍是四品職銜?」
周培公忙頓首道:「臣領此劍,即是代天行令,已無品級!」
「鬥志可嘉!”旁邊跪着的明珠高聲讚道,“臣以為周培公應進為從三品!」
「正二品!」
康熙大聲說道,「待國士應有待國士之道——即晉封圖海為抗遠大將軍,周培公為撫遠將軍參議道,加侍郎銜,火速依議處置!」
周培公瞧了瞧圖海,圖海忙道,「三天之後,臣等在南海子閲兵。」
「屆時朕將親往!」
康熙說道,「你們只管放膽去做,朕將兩門紅衣大炮也賜給你們,蕩平察哈爾後竟可不必回軍,與科爾沁四千騎兵合擊平涼,替朕拔掉王輔臣這顆釘子!」
「臣——領旨!」
「去吧!今夜即向各王府傳旨,按名冊徵用旗奴,有敢抗旨者,立即奏朕!」
像是沒法兒的事,轉眼之間便冰融雪消。
望着周培公的背影,康熙不禁搖頭讚歎:
「真乃奇才……」
索額圖忙道:「確是奇才,萬歲爺何不命他為主將?」
康熙笑道:「也須得圖海這樣老成持重的宿將後陣,這個兵才好帶。這群旗奴不是省油的燈啊!」
明珠培笑道:「有這樣的良將,全虧了主子的好調度,奴才也以為察哈爾不日可平!」
康熙開心地笑道,說道:「今夜召你們來,原是要議親征,卻議出個這麼個結果來——喂,熊老夫子發什麼獃?」
「臣在想餉從何來,”熊賜履道,“有兵無餉,怎麼打仗呢?」
康熙皺了皺眉頭,良久方舒了一口氣,「不管怎麼說,眼下已無大難題目。餉麼,先從大內挪出五萬吧……」
第四日便是閲兵日,天上還在下濛濛細雨,頭天以圖海奏報,說兵員徵得三萬一千七百餘名,已經試校過一次。今日校閲後即進兵古北口。
康熙起了個一大早,先至慈寧宮請了太皇太后安,又至太廟焚了香,因不想招人眼目,只騎了禦馬,由魏東亭一干侍衛簇擁着直奔南海子。
南海子原是前明的上林苑,也叫飛放泊。順治初年,傍海子修東西二宮,有一條九曲板橋蜿蜒通往海中之島,名曰「瀛台」。方圓百里之間,茂林修竹,丘壑塘凹,自明初便放養了不計其數的虎、豹、豺、熊、漳、狗、鹿、麂、麋,因國事不興,久不經營,早已荒蔓不堪。
時近十月,園中紅稀綠瘦,殘荷凋零,更兼雨灑秋池,愁波漣漪,甚是肅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