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君!」周培公覺得機會已經成熟很有必要打擊一下他的囂張氣焰,於是便一邊下棋,一邊談笑風生正色道:「《圍棋十日篇》一定讀過吧,其中一篇見解頗為深刻,不知還記得否?謀言詭行乃戰國縱橫之說。棋雖小道,實與兵合。行品之下者,舉無思慮,動則變詐,或用手以影其勢,或發言以泄其機。得品之上者則異於是,皆深思而遠慮,因形而用權,神遊局內,意在子先,因勝於無勝,滅行于未然,豈假言詞之喋喋,手熱之翩翩哉!」周培公非常厭煩吳應熊的自吹自擂旁若無人,因而引用的正是棋經十篇中《正邪篇》裡的話。
吳應熊聽了,臉色羞得通紅,如坐針氈,不再言語,只是心裡發狠:「少時叫你場光地淨,讓你再念《正邪篇》!」咬着牙,又在周培公惟一的角上點了三三一着。
哪曉得周培公並不理會,眼見大塊白棋與邊角的連繫已被切斷,便馬不停蹄,步步緊逼。
豆大的汗珠從吳應熊臉上滾落,忙奮起反擊,數着之間,便將周培公腹中被圍的二十餘子一下盡收,周培公棋盤邊的黑子頓時堆積如山,棋盤上可謂「一片白茫茫」。
康熙早料到會有此結局,忙對周培公說道:「勝敗乃兵家常事,推棋吧!」
「皇上,」周培公冷靜他說,「再投幾着又有何妨?」說著拈起黑子,輕輕落進剛纔提過子的白陣之中。
吳應熊這才看出,自己被圍困的中腹大塊白子儘是斷點。周培公這一子投入,恰是做眼要點。當他醒悟過來,手忙腳亂地加以補救時,早已為時過晚。剎那間已被卡成兩截,首尾不能呼應,像兩條死蛇般任憑宰割。
四角的白子,也因前頭緊氣過促,險像環生。周培公毫不留情,沖、尖、飛、關、夾、撲樣樣得心應手,處處判斷精確,吳應熊疲于奔命,應對維艱。
康熙心中長長舒了口氣,見周培公提子攻取最後一塊角地,欲讓白棋蕩然無存,又見吳應熊汗流浹背,十分尷尬,忙笑道:「君子不為己甚。」周培公笑着罷手。這一局通算下來,吳應熊僅得八十餘子,直氣得臉色發白,瞪着屍積如山的白子和墨鴉鴉的棋盤發愣。
獃了半晌,吳應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真是一位棋中國手!失敬了!」他已經恢復了常態,似乎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額駙,看來,人貴有自知之明。您的失利,才是因為『殺心太重』啊!”周培公笑道,“棋道合於人道,人道合于天道,棋子三百六十,合于周天之數;黑白相半,合于陰陽之變;局方而靜,如同地安;棋圓而動,如同天變!兵凶戰危,不能輕啟殺機,惴惴小心,如臨深谷,如履薄冰。你若平心靜氣,盡人事而循大道,何至于輸得如此慘?」
他雖說得合情合理,但在吳應熊聽來,卻句句都是刻薄譏諷,心頭不由火起,淺笑一聲說道:「高絶聆聽之下,殊覺頓開茅塞。不過據愚見,無論是天道,還是人道,歸根結底還要看誰的計謀深遠。謀略深,算得遠,便穩操勝券;謀略淺,算步小,則必敗無疑。人定勝天,所以兵法雲『多算勝,不算不勝』」。
「人定勝天乃小勢,天定勝人乃是大勢,不順天應情便是因小勢而忘大勢!」周培公誇誇其談,神采煥發。「吳君,誤人者多方,成功只有一路啊!——圍棋共分九品:入神、坐照、具體、通幽、用智、小巧、鬥刀、若愚、守拙。照你方纔講的,頂多個五品,連通幽也算不上。不通天道,便不知人道,怕就怕失了這個根本!譬如皇甫先生這塊弱肉,被君用強吃了,假若再遇對手,以高品戰你,還不是一敗塗地?」……
周培公一番精譬議論,贏得在場眾人的陣陣喝彩。而吳應熊卻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弄得灰頭灰臉,幾欲羞惱成怒,破口大罵,卻礙皇上威嚴,不敢撒潑。
讓自己栽這麼一個大跟斗,吳應熊心裡直罵周培公的娘不止。
他不甘心,
他要侍機報復——包括康熙在內
康熙賜槍
這年春天與往年相比,似乎來得格外遲。早已經過了二月二龍抬頭的季節,但紫禁城宮殿上的積雪,還沒有溶化,鎏金大銅的缸沿上掛着一層薄霜,缸裡的水雖然是一天一換,都仍結滿了蛛絲般的細薄的冰凌。
天氣依然十分寒冷。
養心殿太監總管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宮西閣換送康熙夜裡批閲過的奏章,等到折轉回來時,發現康熙不見了,只有六宮都太監張萬強正帶領一干太監在掃地、撣坐、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幫着收拾。
「張公公,萬歲爺呢?」小毛子一邊幹活,一邊笑問張萬強。
「四格格剛從昭陵回來,萬歲爺非常歡喜,沒有乘轎就急急忙忙地跑着去了。”張萬強取過一方端硯,磨着墨說道,“皇上這會子早到儲秀官了,老佛爺可能也在那裡。」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貞。定南王死於王事,太皇太后便將她收養官中,視之如女。她從小看著康熙長大,兩人感情自是親密。使人不解的是,自順治帝大行之後,性情剛烈的孔四貞突然變得鬱鬱寡歡。
她本是將門之後,有一身好武藝,便請求去宿衛先帝陵寢。太皇太后拗她不過,竟破例晉開她為一等侍衛,守衛昭陵。
九年未入京師,孔四貞今日突然歸來,的確是件稀奇之事。
小毛子卻不知此事底細,邊調硃砂邊笑道,「皇上是該輕鬆輕鬆了,自從搬掉鰲中堂至今,整天悶在屋子裡,批奏章、閲覽表,還要處理各種軍機大事。這些事情多如牛毛,連五更黃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掙飯吃還難!——即便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