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禎坐在禦案前,正在翻看一本奏摺。看到最後,他的眉頭擰在了一起,臉色也漸漸難看起來。他「哼」了一聲,生氣地站起身來,急促地在屋裡踱了幾步。一名宮女正給香爐裡填香,一見皇爺臉色不對,忙退了出去。
秉筆太監王承恩一直恭立於禦案旁邊,他知道這本奏摺是右庶子李明睿獻上的,但不知是什麼內容,致使龍顏大怒。
崇禎皺着眉頭,在屋中踱着、踱着。他的腦海中,迭印着李明睿奏摺的幾句話:
「今闖賊逼近畿甸,誠危急存亡之秋,可不長慮?卻顧惟有南遷,可緩目前之急,徐圖征剿之功……」
李明睿勸他放棄北京,儘快南遷。這一建議的實質是要大明王朝主動放棄北方而到南方振興。在當時條件下,不失為一條根本大計,而且後來也事實上建立了南明小朝廷。
但在崇禎看來,這是比棄地更為重大的南逃責任。令吳三桂棄地回京,已是對祖宗社稷的不孝,多虧有一個楊縉彥、吳麟征主動承擔責任。而今,又讓他放棄二百多年的帝王都。如何不令他氣鬱于胸啊?
可是待他冷靜下來,仔細想想,卻又似乎覺得不無道理。目今中央政權在燃眉之際,兵力不足,糧餉不足,沒有可以用來禦敵的兵力財力,若不南遷,假使李自成真的比吳三桂早至京師,哪怕一天……那後果可不堪設想啊!
然而,丟棄社稷宗廟又是罪不容恕……
崇禎越想越心煩意亂,他長嘆一聲,邁步走出乾清宮,低着頭,緩緩向前踱去,王承恩及兩名宮女忙不即不離地跟上。
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一座宮殿前,一抬頭,竟是承乾宮,田妃的住處。崇禎心想,這些日子,忙於政務,日日為國家大事所累,也沒有來看望過一直在病中的田妃,不知她怎麼樣了。
崇禎輕輕嘆口氣,心情更沉重了。倘若這個他最寵愛的妃子一死,那無異於摘了他的心啊!
門口的宮女見皇上駕到,忙跪地相迎。早有一名宮女飛跑進去通報了。
崇禎沒有看一眼跪在地上的太監和宮女,匆匆地走進來。往日他來乾清宮,田妃總是匆匆忙忙地趕到院中跪迎,而這幾次來,田妃已臥床不起,院裡只有太監和宮女跪迎,以前他們常于花前月下站在一起談話,今後將永遠不可能了。以前田妃常常為她彈奏琵琶,幾個月來他再也不曾聽見那優美的琵琶聲了。今天他一進承乾宮,心中就覺得十分難過。
當他來到田妃的床前時,看見帳子又放下了。他十分不明白的是,最近以來,他每到承乾宮,為什麼田妃總是命宮女把帳子放下。他要揭開,田妃總不肯;今天他來本是想看看田妃到底病得怎樣,可是帳子又放下了。只聽她隔着帳子悲咽低聲地說道:
「皇爺駕到,臣妾有病在身,不能跪迎,請皇爺恕罪!」
崇禎說:「我只要聽到你的聲音,就如同你親自迎接了我。你現在只管養病,別的禮節都不用多講。今日身體如何?那藥吃了管用嗎?」
田妃不願令崇禎失望,便說:「自從昨天吃了這藥,好像病輕了一些。」
崇禎明知這話不真,心中更加淒然,說道:「卿只管安心治病,不要擔心。我想縱然太醫院不行,但朝野之中必有高手,京畿各處不乏異人。朕另傳有諭旨,凡京畿各地有能醫好皇貴妃的病症者,一律重賞。朕一定要遍尋名醫,使卿除病延年,與朕同享富貴,白首偕老。」
田妃聽了這話,心如刀割,不敢痛哭,勉強在枕上哽咽說:「皇爺對臣妾如此恩重如山,情深似海,叫臣妾實在不敢擔當。懇請皇爺放心,太醫們的配藥,臣妾一定慢慢服用,掙扎着把病養好,服侍皇爺到老。」
崇禎便吩咐宮女把帳子揭開,說要看看娘娘的氣色。宮女正待上前,田妃忙攔住,道:
「不要揭開帳子,我大病在身,床上不乾淨。萬一染着皇上,臣妾如何對得起皇上和天下百姓。」
「我不怕染着,只管把帳子揭開。」
「這帳子決不能揭。隔着帳子,我也可以看見皇上,皇上也可以聽見我說話。」
「還是把帳子揭開吧。這一個月來,每次我來看你,你都把帳子放下,不讓我看見你,這是為何?」
「並不伯別的,我確實怕皇上被我染着,也不願皇上看見我的病容難過。」
「你為何怕朕難過?卿的病情朕並非不知。朕久不見卿面,着實想看一眼,你平日深能體貼朕的心情,快讓我看一看吧。哪怕只看一眼也好!」
「今日皇上不必看了。下次皇上駕臨,妾一定命人不要放下帳子。」
崇禎一聽,心中十分悵然,也不好再勉強了。他隔着帳子朝裡望望,想著田妃病情,心裡一陣難過,他走到田妃平時讀書、作畫的案前,揭開了蒙在一本畫冊的黃緞罩子,隨便翻閲。
這畫冊中還有許多頁沒有畫。他看見一頁畫的是水仙,素花黃蕊,綠葉如帶,生意盎然,下有清水白石,更顯得這水仙一塵不染,淡雅中含着嫵媚。他想起這畫一年前他曾看過,當時田妃正躺在榻上休息,頭上沒有戴花,滿身淡裝,未施脂粉,天生的天姿國色。當時他笑着對他說:「卿也是水中仙子。」萬不料今日她卻要死了!
他翻到另一頁,畫的是生意盎然的大片荷葉,中間擎着一朵剛開的蓮花,還有一個花蕾沒開,下面是綠水起着微波,一對鴛鴦並棲水邊,緊緊相偎。這畫他也看過,那時田妃立在他身旁,容光煥發,眉目含笑,溫柔沉靜。他看看畫,又看看田妃,不禁讚道:「卿真是出水芙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