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崇禎看來,關寧鐵騎戰勝李自成,那是板上釘釘,不言而喻的事。而問題的關鍵是,他崇禎敢不敢把祖宗留下的基業丟一部分喂給滿清這個無底洞!大明上下,對滿人和李自成是一視同仁的:他們全是敵人,全是必要剿除的。滿洲人是夷,李自成是寇!當崇禎只有一個王牌師時,他是先防夷,還是先剿寇?防寇則失地于夷,千古大罪也!防夷則失政于寇,千古恥辱也!
罪惡與恥辱,
內患與外患,
崇禎幾天苦苦地煎熬着,思索着,……
崇禎所過的歲月好像是在泥濘的道路上,一年一年,艱難地向前走着,兩隻腳愈走愈困難,愈陷愈深。不斷有新的苦惱,新的不幸,新的震驚在等待着他,因此他在每日的提心弔膽中惶惶不安,度日如年。為什麼會這樣呢?他有時似乎明白,有時又不明白。直到現在,他還沒有斷絶要當大明「中興之主」的願望,只不過不再公然對臣下說出而已,他只是默默地努力着,希望着。
崇禎內心反覆較量着,搏鬥着,最終,要做「中興之主」的念頭占了上風!他要做「中興之主」,就得先解燃眉之急,而現在火燒眉毛的事就是李自成這個流賊呀!於是,崇禎最後選擇了「棄地衛京師的」策略。
但是,這話他不能說。因為他是皇上,作為皇上,怎能承擔放棄土地這一難堪罪名,讓史家、讓後人罵個狗血噴頭,體無完膚呢?必須有人動議,讓某大臣承擔這一罪名,而他崇禎則必須扮演一個群臣公議,皇上無奈的角色,這方可對歷史有一個圓滿的交待。
恰在此時,薊遼總督王永吉再次上表,請求放棄關封孤懸的寧遠一帶,召吳三桂入京!這給了崇禎一個台階。他慌忙細細總覽奏摺,其疏曰:
寧遠城孤懸二百里外,四面阻敵,防禦極難。且寇氛日迫,三輔震驚,宜撤寧遠,令吳三桂統邊兵守山海關,若余師有警,關門之援,可旦夕而至。若此,則不獨寧遠軍民欲入關以圖存;即山海平民,也欲借寧遠兵力以自助,請教鎮臣吳三桂以料理。
這道緊急奏摺,給了崇禎皇帝一個重新發動討論「棄地守京」的機會!
崇禎立即召大學士、首輔大臣陳演與魏藻德,兵部尚書張縉彥前來計議。
三人立刻列齊。崇禎把王永吉的奏摺給他們看了,問道:
「王永吉所言,與吳麟征、余應柱不謀而合。目今京師危急,眾愛卿以為此法可行否?」
「這……」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小眼,竟一時無人表態。
原來,明末大臣多是油滑虛榮之輩。他們遇事首先想到的不是事情本身應如何處理,而是首先想到自身的平安和烏紗帽的安全。那種有可能帶來某種責任與輿論譴責的舉動,他們斷不肯為。
再者,崇禎又是一個剛愎自用,力圖顯示聖明的勤政之君;他事必躬親,而又不承擔任何錯誤決策的責任;當一種決策帶來惡果時,必然有一個大臣獲罪下獄、處死。因為皇上是聖明的嘛!明末大將名臣如孫承宗、袁崇煥、盧像升者,哪個不是才華出眾?但無一不是毀在英明而又多疑,勤政而又刻薄的崇禎手中。面對這樣的皇帝,大臣們油滑自保似乎也找到了理由。
陳演為首輔大學士、名義宰相,不說話。
魏藻德亦為大學士,不說話。
張縉彥畢竟武人,卻也欲言又止……
崇禎見人人無語,心中十分惱怒,但他天生一張喜怒不形于色的帝王臉,因此並沒表現出來,只是低沉地又問了一句:
「眾卿以為如何?」
皇上再次動問,可就不能不答了。陳演瞧了瞧另外兩人,便知他們把希望寄託在自己身上。於是,他躬身說道:
「棄地守京,乃軍國大計。應該在早朝庭議而決之。懇請皇上召全體朝臣議定。」
崇禎眯着眼靜靜地望着陳演,他怎麼會不明了這三個人所思所想?只不過怕承擔罪名而已。好一會兒,崇禎才輕輕冷笑了一聲,聲音不大,陳演三人卻嚇出一頭冷汗。崇禎卻沒多說什麼,只簡單他說:「好吧!」
於是,一個「棄地保京」的方案,被提到禦前會議上正式討論。
朝臣們分為兩派。主張棄地入京者慷慨激昂,主張慎重行事者滿臉肅然。最後,似乎又都同意棄地入衛京師——吳三桂的命運似乎就要被決定了!崇禎坐在寶座上,毫無表情,彷彿一尊金面菩薩。他內心正在暗自欣慰,正在草擬如何同意的措詞腹稿……
不想此時陳演卻站出來,一番慷慨陳詞:
「陛下,臣以為不可棄地。一寸山河一寸金,寧遠兵撤回京師,遼東之地將拱手送於滿人,此為千古非議之大罪也。萬萬不可為之!」
此言一出,剛纔還閙哄哄的朝堂頓時鴉雀無聲——難道不是這樣嗎?誰敢承擔這「千古非議」!
立即有人附合陳演,反對棄地。
良久,殿中紛壇一片,彷彿街市行人在討價還價……朝臣們竟三五成群地圍成小圈子議論爭執。不知是誰,建議擴大會議再論。於是,皇上口諭傳出:「復集科道九卿會議德政殿。」
朝臣紛至,連在京養病的吳三桂之父吳襄也被請來「旁聽」,以示對吳門的恩寵。
其實,當陳演一出來反對時,崇禎也已知其意了,他不就跟自己一樣想逃出史書之責嗎?好聰明的陳演!崇禎暗自冷笑了一聲。
紛亂中,崇禎向陳演點頭示意,招至近旁,小聲問道:「不棄城入京,依卿之見,將京師送於李賊?」
「這……”陳演臉騰地紅了。崇禎微微一笑,又低聲說:“棄城入京,誠屬下策,然此為不得已之舉,卿須擔待方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