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爾維斯特伸手摟住揚恩,充滿柔情而又孩子氣地把他拉到自己跟前。西爾維斯特是他未來的妹夫,一直把他當大哥哥看待。他也就以一種嬌惠的獅子的神情任人愛撫,一面露出潔白的牙齒,報以親切的微笑。
他嘴裡安置牙齒的地方似乎比旁人要寬敞,所以牙齒有點稀疏,顯得非常細小。他金黃色的鬍鬚從來不剪,可也不怎麼長,在他那輪廓細緻優美的嘴唇上面,緊緊地捲成兩個對稱的小鬈,然後在兩端,在深深四進的嘴角兩邊鬆散開來。其餘地方的鬍子都颳得乾乾淨淨。他紅潤的臉頰上只有一層新生的絨毛,好像還沒讓人碰過的水果的絨毛一樣。
揚恩坐下以後,大家重新斟酒,還把小見鰼水手叫來幫他們裝煙斗、點煙。
這種裝煙斗的活計,等於讓小水手也來抽上兩口。這是個強壯的圓臉小傢伙,和這些彼此沾親帶故的水手也沾點親;雖說工作也相當繁重,他仍是船上受嬌慣的孩子。揚恩讓他用自己的杯子喝了點酒,就打發他睡覺去了。
然後,大夥又拾起了關於婚姻的重大話題。
「你呢?揚恩,」西爾維斯特問,「你什麼時候辦喜事?」
「你也不害臊,」船長說,「像你這樣大的小伙子,都二十七了,還不結婚,姑娘們看見你會怎麼想呢?」
揚恩晃了晃他那嚇人的寬肩,擺出一副蔑視女人的架勢,回答說:
「我的喜事嘛,晚間辦;別的時候也行,這得看情況。」
這位揚恩剛剛服完五年兵役,他在艦隊當炮手的時候學會了法語,還學來一套懷疑派的論調。這時他講起他最近一次「親事」,這一次好像持續了半月之久。
那是在南特,同一個歌女的事情。一天晚上,他出海歸來,帶著幾分醉意闖進一家劇院。劇院門口有個女人在賣一個路易
即二十法郎一紮的大花束。他買了一束,並沒想清楚要派什麼用場,可是一進劇場,他就對準正在台上演唱的女人,使勁把花擲去,——半是突如其來的愛情的表示,半是對他認為塗得太紅的那個大玩偶的嘲諷。
那女人竟當場被花束擊倒;隨後她熱愛了他將近三個星期。
「在我開拔的時候,」他說,「她甚至把這只金錶送給了我。」
為了讓大家看看這只表,他像對待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玩藝似地,把它隨便扔到桌上。
事情是用粗魯的詞句和他獨特的形象語言描述出來的,可是對於這些處于太古狀態的人們,這種文明生活中的平凡故事卻顯得十分不協調,他們能感覺到的,是他們周圍大海的深沉的寂靜;他們所瞥見的,是從艙頂瀉下的給人以北極暮夏之感的午夜之光。
揚恩的這些舉止談吐,使西爾維斯特又驚異又難過。他是個純潔的孩子,在一種尊重聖禮的環境中由他的老祖母撫育成人。老祖母是普魯巴拉內鄉一個漁民的寡婦。西爾維斯特很小的時候,天天和祖母一起去母親墳前,跪着作一遍禱告。
墳場在一處懸崖上,從那裡可以遠遠看見當年使他父親葬身海底的英吉利海峽的灰色波濤。祖母和他非常窮,他不得不很早就出海捕魚,他的童年是在海上度過的。至今他還每晚作禱告,他的眼睛還保留着一種宗教的純真。他也挺漂亮,除了揚恩,船上就數他長相最好。
他的嗓音柔和,孩童的語調與他高大的身材和黑色的鬍鬚顯得有點不相稱。因為長得太快,他對自己一下子變得這麼高大壯實几乎有點惶惑不安。他打算不久就和揚恩的妹妹結婚,但從來沒有理睬過其他女孩子的挑逗。
在船上,他們總共只有三個舖位,兩個人才有一張床,所以夜裡只能輪班睡覺。
到他們飲宴——為紀念他們的守護神聖母升天節舉行的宴會——完畢,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了。他們當中的三個溜進那墓穴一般的小黑窩裡睡覺,其他三人回到甲板上繼續那中斷了的捕魚工作,這三個人是揚恩、西爾維斯特和一個名叫紀堯姆的同鄉。
外面天是亮的,永遠是亮的。
但這是一種蒼白又蒼白的、什麼也不像的光,它無精打采地投射在物體上,好像落日的反照。在他們四周,立時展現出一片沒有任何色彩的無垠的空間,除了他們的船板,一切都像是半透明的、觸摸不着和虛無縹緲的。
肉眼几乎連海的模樣也分辨不出來,近看彷彿是一面無法映照任何形象的顫動着的鏡子;朝遠一點看又像變成了霧氣瀰漫的平原;再往遠看,什麼也沒有了,沒有輪廓也沒有邊際。
空氣的潮濕陰涼比真正的寒冷還要凜冽,還要侵人肌膚,呼吸的時候,可以聞到濃烈的鹽味。萬籟俱寂,雨也停了。天空上,無形無色的浮雲似乎蘊藏着這種無法解釋的潛在的光;人們可以瞧見東西,卻仍然意識到是在黑夜,而且所有這些東西的蒼白色,都說不上有任何細微的差異。
站在上面的三個人,從小就在這寒冷的海上,在這影影綽綽的幻象一般的奇境中生活,他們已經看慣了在他們窄小的木屋周圍發生的千變萬化。他們的眼睛像海鳥的眼睛一樣習慣了這一切。
船在原地緩緩地搖擺,總是發出同樣的嘆息,單調得像一個人在睡夢中反覆吟唱的布列塔尼歌謡。揚恩和西爾維斯特很快地準備好魚鈎和釣絲,另一個則打開一桶鹽,磨快了大刀,坐在他們身後等待着。
這用不着等多久。他們剛把釣絲拋進平靜冰冷的水中,就立刻提起了像鋼刀般閃亮的、灰色的、沉甸甸的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