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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男滿臉為難,正要接我遞過來的紙幣時,兩個年輕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將上來,同時伸出讓油墨弄得黑乎乎的雙拳,猛擊星男的兩肩。星男摔倒在地,後腦重重地撞到板壁上面。我感到慚愧:我那兩隻還攥着紙幣向前伸去的手白嫩細長,竟如此軟弱無力!只見星男猛地跳起身,緊咬牙關,齒縫裡像蛇一樣呼呼作響。他向鷹四看了一眼,以確認鷹四對他出手反擊的認同,可是他心目中的那守護神卻似乎對他摔倒時的嘈雜渾然不覺,皺着眉頭定定地打量自己鏡中的映像,一動也不動。
見阿鷹不作聲,旁邊的姑娘尖着嗓子提醒道:
「你違犯規定了,阿星!」
於是,星男意外地木然獃立下來,淚水奪眶而出。
我心情抑鬱難平,憤然走出辦公室。誦經舞樂還在喧閙,那聲音直逼我飛跳的心臟,我不得不堵起耳朵,忙着趕路。在超級市場前面有個年輕的住持正在等我。我只好從耳朵上移下雙手。
「我到倉房去了,聽金木先生的兒子說你到這兒來了!」住持高聲叫道。我馬上看出,他和我一樣激動,只是方向不同而已
我是抑鬱得呼吸困難,他卻是興高采烈。「在翻寺院裡的倉庫時,我發現一份根所家寄存的文書。」
我從住持手裡接過了那個大號的牛皮紙袋。這紙袋紙質低劣,骯髒陳舊,令人回想起物資匱乏時期。大概是戰爭剛結束時母親將它存到寺裡的。可是住持並不是為紙袋裏的東西而感到興奮的。
「阿蜜,這真叫人高興,真叫人高興!」住持放低聲音,一再嘮叨。「真是太叫人高興了!」
我沒想到住持會有這樣的反應,便用懷疑的目光盯住他。咀嚼着他話裡的含義,我只好窘然地一聲不響。
「邊走邊說吧,好多人都在豎耳朵聽呢!」住持說罷,擺出與他平日裡城府頗深的模樣全然不同的斷然態度,急急地走到了前面。我隔着外衣按住心臟,跟在他後面。「阿蜜,這消息要是傳出去,恐怕整個日本的超級市場都要開始遭農民的搶啦!這樣的話,日本經濟體制的扭曲馬上就會大白天下,這時代可就要動盪了!常聽人家說,再過十年,日本的經濟肯定要運轉失靈,可我們這些外行怎麼能看出來究竟從哪裡開始崩潰?可是突然之間,憤怒的農民們襲擊超級市場了!要是接下來有幾萬家超級市場一個一個遭到襲擊,這不等於是日本衰弱荒廢的經濟的問題的焦點被放大了一樣嘛!這挺有趣吧,阿蜜!」
「不過,山腳下對超級市場的襲擊,並沒有引起全國性的連鎖反應啊,不消兩三天,騷亂平息了,山腳的人們還不是重新落個窮困潦倒!」善良的書生住持那亢奮激動的情緒刺激了我,我便帶著幾近悲哀的沮喪反駁他。「我根本無意干預這次騷亂,可是我很清楚,阿鷹根本不是那種策劃有關時代發展進程大事的人!我只希望騷動以後,阿鷹不至于太淒慘孤立才好。但是,我是空懷這樣的希望,看來這一次,阿鷹肯定就會走投無路在劫難逃了!他讓山腳的所有人都分擔了一份‘恥辱’,所以他儘管後悔,但再也不能賴掉他當學運領袖的責任了吧?我一直在想到底是什麼把阿鷹引到了這步田地,可卻想不出任何站得住腳的理由。我只是覺得,在阿鷹的心裡有一條無法彌補的裂痕,因此我對他的所作所為絶不妄加干涉。
可是,到底怎麼產生了這一條裂痕,我卻一直並不清楚。至少和阿鷹一起生活的時候,我們的白痴妹妹
哦,這你也知道
突然自殺以前,好像弟弟的心裡還沒有那條裂痕呢……」
我疲憊不堪,甚至覺得自己也參加了一整天暴動似的。同時,我也感到一種無限的悲哀,便閉口不言了。年輕的住持倒是默默地聽著我的講話,可我分明發現,在他沉靜善良面孔的皮膚下面,隱藏着的是貌似善良,實則冷漠如堅硬鎧甲般的面孔。不管怎麼說,他妻子跑掉以後,他竟然還能在眾口鑠金的山腳泰然處之,足見這男人的意志何其堅強。
他根本不會贊同我的觀點,只是見我憂心如焚,便生憐憫,才默然不語的。我忽然想到,我僅僅擔心自己兄弟個人的命運,而住持卻不能不考慮山腳青年們共同的命運。石子路上絡繹不絶的男女老少依舊紛紛和氣地向住持和我微笑致意,我們沐浴在其中則如同彼此全然理解了一樣,並肩沉默地走過去。來到村公所前面的廣場時,住持不同我道別,卻這樣說道:
「山腳的青年們過去總是隻盯着眼前無聊的瑣事,閙得走投無路,無所適從。可是今天,他們要憑自己的力量戰勝更大的困難,要用自己的意志創造出無法收拾的事態,他們毅然將這一切擔在自己肩上,這多令人高興啊,真是太令人高興了!阿蜜,要是你曾祖父的弟弟還活着,我想他也會像阿鷹那樣幹的!」
石板路上的積雪一度被陽光曬得半消融了,現在又重新結冰,走上去越發危險。我耽心着我的心臟,急急地喘着氣低頭踏上石板路。這時,絳紅濃重的光影籠罩了我的周圍。自從降雪以來,這光影已經從山腳一帶全然消失,而今,它又重新返回。
風吹散了薄雲,晚霞又出現在天空。這久未出現的光影,使冰壓雪封的灌木叢彷彿重又縫綴在地面上。我在灌木叢間趕路,一陣緊似一陣的冷風吹得我周身顫抖。在超級市場辦公室火爐的熱氣中微微發汗的皮膚現在已開始向寒風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