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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自然。雖說我生在山腳這裡,可我至今並不認為我和這山腳之間有一條紐帶,而且這條紐帶能讓我充分理解山腳的這群年輕人,恰恰相反。」說完我做了一點讓步:「我只是客觀地談了一下有常識的人的意見。要是在阿鷹的煽動下足球隊員們給搞得集體瘋狂,我常識性的觀察當然也就大錯特錯了!」
「雖說是別人的事,可也不能就簡單地說成‘瘋狂’啊,阿蜜。你的朋友自殺時,你可沒這麼簡單草率漫不經心啊,是不是?」妻子窮追猛打,毫不讓步。
「那,讓阿鷹派人到樹林裡找一下吧。」我軟了下來。在我避開上屋,從後面到世田和洗完臉反回來時,正遇見那群年輕人亢奮地從屋裡跑到前院來。
一個身穿樵夫的舊防水衣的小個子男人,他拉著一隻用還帶著葉子的竹條紮成的雪橇,上面載着個年輕人,那年輕人將一塊用各種布片胡亂縫綴起來的破布直裹到脖頸,樣子活像個蓑草蟲。他們走進前庭來,被鷹四迎面撞上。那群年輕人正昂然從屋裡跑出來,劈頭撞向那人,那人上身向後一仰,抽身想逃,被鷹四喚住了。早晨的陽光被雜亂的積雪四散反射上來,照得我眩暈地眯起眼睛,可我還是迅速把他和十幾年前記憶裡的隱士阿義對上了號,認出了他那兩眼細小、瘦削孱弱的側臉。
隱士阿義腦袋很小,看上去像個被印第安人取出骨頭後做的「縮頭」,要說耳朵,只有拇指的第
1骨節那般大小。周圍是令人發窘的空間。那小腦袋上扣着頂淺淺的方帽,這倒像一個老式的送信車伕。夾在那頂飽經風霜的帽子和蠟黃的鬍鬚之間的一張瘦長的小臉滿是褐斑和灰毛,正緊張地抖個不停。
鷹四一邊制止背後的年輕人,一邊像哄慰一頭膽怯的山羊一樣同他親昵地低聲說起話來。老人仍然仰着身,眼睛半睜半閉,兩片乾裂的褐色嘴唇,像兩根要夾住什麼東西的手指,飛快地蠕動着,回答着鷹四的問話。然後,隱士阿義大搖其頭,彷彿深悔不該拉著雪橇從林子裡跑到這兒來,而他的一切在這強光之下也彷彿都成了丟醜的東西。鷹四向他的足球隊發號施令,讓他們把破衣爛衫的年輕人從雪橇上抱下來,抬到屋裡去。
隨後,被鷹四勾住了肩的小個子隱士阿義,也一邊無力掙扎着,一邊隨着那群如同肩扛祭祀神轎的人們一樣歡天喜地的年輕人,被領進了屋裡。前院上只剩下我一個人,看著粘滿冰雪的竹雪橇放在鬆軟的雪地上。那叫繩頭胡亂捆了幾道的新做成的竹雪橇,猶如做了什麼壞事受到處罰一樣。
「菜采嫂正招待隱士阿義吃飯呢,阿蜜。」轉過頭去,我看見鷹四叉開雙腿站在那裡。他被陽光曬得黧黑的臉上泛着勃勃的紅潤,褐色的眼裡閃動着酩酊的凶光,一時間令我生出錯覺,彷彿是背朝着盛夏的大海同他講話。「晚上,隱士阿義照例到山腳去。
天亮前後他正要回林子,見一個小伙子正一個勁兒往林子深處走。他就跟在後面,直到那小伙子踉踉蹌蹌走不動了。然後就把他救了下來。阿蜜,你相信不?大雪封天的,那小伙子是想橫穿樹林到高知去呢。
他把自己當成了萬延元年暴動中年輕人的一員了!」
「在隱士阿義把他帶回來以前,菜采子就這麼想過。」我說完這句話,就不吭聲了。被夥伴們放逐的恥辱和絶望迫使小伙子在厚厚的積雪中艱難地穿越一團漆黑的樹林,他十有八九是把自己想象成了頭上頂着髮髻的萬延元年的農民的後代了吧!那單純的孩子,身陷午夜森林的黑暗之中,在雪地裡蹣跚前行,恐懼漸漸吞噬着他。為了確認從萬延元年至今已有一百年的時光流逝而去,他還能有什麼辦法?昨晚,若是那小伙子摔倒凍死了,他的死法大概和萬延元年被放逐的青年該是全無二致的吧。
共存於森林高處的所有「時間」,一起湧進並佔領了奄奄一息的青年的大腦。
「我要他們把自己與萬延元年的青年同一化,既然那小伙子身上已經表現出了最初的徵兆,那麼,這個傾向可能很快地傳給整個足球隊!我還要把它傳給山腳上所有的人。我要把一百年前祖先的暴動喚回山谷,我要比誦經舞更現實地再現它!阿蜜,這不是不可能的!」
「可是你想這樣做,到底有什麼用處呢,阿鷹?」
「有什麼用處?哈哈!阿蜜,你的朋友縊死時,他是不是想過,他的死會有什麼用處?還有,阿蜜,你想過沒有,你這樣活下去有什麼用處?山谷裡新式暴動即便成功了,也可能沒有任何用處。可是至少,我能更加深刻地感覺到曾祖父的弟弟的精神勃動,這是我長久以來的渴望!」
回到倉房時,太陽的光熱已融化了冰雪,那穿過厚厚的雪層流淌下來的雪水聲像一道帘子圍住倉房的四周。我幻想著,就像曾祖父用從森林彼岸的文明世界帶回的槍支來保護自身以及財產一樣,我要用這水聲把我同山腳下發生的一切隔絶開來,努力獨善其身。□ 作者: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第10章 、想象力的暴動
大鼓、小鼓、銅鑼。誦經舞遊行隊伍奏起的音樂,一大早便開始響個不停。那音樂緩緩流淌,又執拗地持續着。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嘡!就是這樣的旋律,整整演奏了四個多小時。
我透過倉房的內窗,目送隱士阿義爬上去森林的石子路。他的雪橇上裝的已經不是破布,而是我妻子送給他的新毛毯。他沉思默想般地低垂着頭,兩腳用力踏着地面,穩穩地走上傾斜的雪路。緊跟着,誦經舞蹈的音樂便響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