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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爐旁圍坐成一圈的人中發出了憤慨的評論。我感到年輕人們正把自己和萬延元年農民暴動中的青年組織重合到了一起,他們單純得讓人難以置信。鷹四沒指定說農民暴動的領袖是曾祖父的弟弟,只講述了包括他在內的山谷青年組織的整體情況,這種作法收到了很好的效果。我站在灶前把身上烘得暖暖和和,然後來到世田和,在曾經掛過兔子、野鷄和山鷄之類的板壁的木釘上,看到了六隻山鷄。
那裡是我們家裡溫度最低的地方,盛夏裡貓都趴在那排木釘的下面睡覺。我們家的男丁曾一度在各方面都興旺順利,現在鷹四又試圖在生活中一切細微處模仿那個時代的形式。就連把山鷄用繩子捆住脖子吊到木釘上去的方法也要堅持和祖父、父親的弔法一模一樣。內臟被掏空了的山鷄屁股裡居然塞滿了海帶。
可是在過這種真正生活的根所家的那個時代裡,他還不懂事,所以他是靠着格外困難的鑽研和努力,才重現了窪地裡這個家的正規生活秩序,使得人們能從各方面重新體驗當時的生活。
我把六隻肥壯的山鷄橫放在雪地上,拔下黑色和暗紅色花紋的羽毛,羽毛立刻和雪片一起被風吹散,只剩下重一點的羽毛梗殘留在我的腳邊。羽毛下面的肌肉又涼又硬,並且有種厚實的彈力。羽毛之間的絨毛像棉花一樣,上面滿是透明可愛的虱子,我覺得它們像是還活着。我怕把帶著虱子的絨毛吸到肺裡,就一邊只用鼻孔微弱地呼吸,一邊繼續用凍僵了的手指拔毛。
突然,正是「起了鷄皮疙瘩」的奶油色的薄皮破裂開,我探進去的指尖感覺到裡面像是有什麼異物。從薄皮一點點破開的裂口上露出受了傷的紅黑的肉,上面還粘着血塊和霰彈顆粒。我拔下几乎光禿了的身體上最後的幾根羽毛,用力把它的脖子一圈圈擰起來扭斷。脖領還差一點就要擰斷了,可我心裡不知什麼東西阻止我用上最後這點兒力氣。
我鬆開它的頭,扭曲着的脖頸像彈簧一樣猛地彈回來,尖嘴扎到了我的手背上。我第
1次把鷄頭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物體進行觀察,凝神把握它在我內心喚起的感受。我背後低低的說話聲和突然的哄笑聲都被這山腰裡覆蓋在世田和與桑田上的積雪吸收了,只有新降的雪發出細碎的摩擦聲,細微得讓我懷疑這是不是打到我耳朵上的雪片相碰發出來的聲音。
山鷄的腦袋上裹着一層細密的茶色短毛,發出燃燒般紅色的光澤。它眼睛周圍像鷄冠花一樣是紅地上嵌着黑點,簡直就是肉質草莓。而且它乾枯了的白色雙眼
可那不是眼睛而是一簇極小的白毛,真正的眼睛在它正上方,像一段黑線似的眼瞼緊閉着。我扒開它的眼瞼,看見裡面盛滿水汪汪的東西,就像被剃刀割破了皮的葡萄,一開始還有一種可怕的震懾像脈搏的跳動一樣不斷襲來,但盯着看了一會兒,也就不覺得怎樣了。
這不過是隻鷄的眼睛。然而白色的「偽造眼」卻不是那麼脆弱了。在我的注意被鷄頭吸引住之前,在拔下它身上最後的幾根毛時,我就一直覺得這只「偽造眼」在盯着我。所以我才不願意花時間找刀,而打算直接抓住帶著「偽造眼」的腦袋,擰斷了它的脖子。
我的右眼几乎沒有視力,在這一點上,和山鷄的「偽造眼」近似,可是它也只具備這種沒有視力的負面作用。如果我要像友人那樣赤裸着,涂紅腦袋,肛門裡插上黃瓜,自縊而死的話,我就應該在上眼瞼畫上一雙炯炯有神的綠色「偽造眼」,這樣才比友人的裝扮更具效果。
我把六隻拔光了毛的山鷄並排放在雪地上,把頭轉上一百八十度,用獨眼的方式警惕地四下里張望,看有沒有貓啊、狗啊之類的,然後回土間去找柴禾。
「……想背叛同夥的人當然要被青年組織驅逐出去」,鷹四繼續說著。「要是往城裡逃跑立刻就會被抓住,可要是孤立無援地留在山谷裡,不僅得不到同伴的保護,從前倚仗權勢欺壓過的農民也會同樣狠狠地報復他們呀。所以他們唯一的希望就是碰碰運氣,想辦法逃出森林到高知縣去。要說他們的逃跑成沒成功……」
我正把一捆舊稻草從地板底下拖出來,向妻子要火柴盒的時候,弟弟中斷了他的講話,向我問道:「阿蜜,山鷄肉夠肥嗎?」也許他講的這些都不是很可信。至少我對萬延元年農民暴動以後青年們的活動和生活並不知道那麼詳細。
「啊,肥得很呢,是上等山鷄。森林並沒有荒廢嘛。」我把稻草放進用鞋踩實的雪坑裡,擺成一圈,點着了火。粘在山鷄皮上的細絨毛很快被燒掉,發出一股糊味。
不一會,山鷄身上就佈滿了烤化的肉質那焦茶色的細線,鷄皮也被熏烤得顏色變深, 到處都露出黃色的粒狀脂肪。 這一下讓我想起死去的友人說過的一句話:「被燒死的黑人因為身體癱軟鼓漲,看不清細模樣,像一個粗製的木偶。」在我背後,有一個人和我同樣認真地凝視着我所看的東西。回頭一看那人是鷹四。
因為爐子和辯論的火熱"他的臉漲紅得几乎能把落下的雪片刷地溶化掉。我相信山鷄這副被燒掉絨毛的模樣也在弟弟心裡喚起了與我同樣的回憶。
「聽說我那個死去的朋友在紐約見到你的時候,向你要了本關於爭取公民權運動的小冊子吧。說是上面登着黑人被燒死的照片。」
「啊,對啊。那張照片太可怕了,屬於那種揭露暴力本質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