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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倉房冷不冷?那兒還能住上些日子?」妻子問道。她的眼睛叫雪閙得充了血,但和喝醉時不一樣,眼底閃着活潑的光芒。妻子昨晚大概沒喝威士忌而且睡得很好。
「啊,還行。沒問題。」我答道。聲音無精打采。
我感覺到帶著並非關心的好奇等我答話的那些年輕人,現在輕蔑而滿足,畢竟在這大雪來臨的日子裡,山谷中大概只有我是保持清醒的、感覺麻木的人。
「能不能給我拿點什麼吃的?」
我希望小伙子們對我的輕蔑更深,並自然而然地對闖入者置之不理,於是我扮演了一個可憐的挨餓的丈夫。
「阿蜜,會拾掇山鷄吃嗎?昨天在橋上落難的那孩子的父親今早和夥伴打來送過來的。」鷹四悠然平靜地說道。在足球隊隊員的面前,他藏起了裸身在雪地裡滾來滾去的狗一樣的自我,把自己用自信和權威武裝起來,樹立起另一個新形象。
「等我吃飽了,想辦法試試吧。」
年輕人們終於不再忍耐,故意一齊嘆氣來嘲笑我。過去在山谷中正經男人從不自己動手做菜。大概現在這種想法也仍然存在。年輕人們又一次看到了他們的領袖輕而易舉地讓遲鈍的哥哥上當了。
人人都為雪而沉醉興奮起來,想找點快活的消遣。山谷的人們就都這樣以沉醉的心情迎來了初雪,這種心情會一直持續十來天。這期間,他們常常饒有興緻地跑進雪地裡,全然不把寒冷當成一回事。他們為醉雪帶給體內的暖熱而興奮不已。
可是那一段充滿激情的時間過去以後,便會宿醉,接着就沒有一個人不想從雪裡逃脫出來了。這個多雪地區的人們對雪並不具備很強的忍耐力。體內的熱情徹底冷靜下來以後,他們仍然無法抵禦寒冷的侵襲。如此一來,就開始有人生病了。
這就是山谷中人們同雪打交道的模式。我熱切希望飛雪給妻子的沉醉能夠持久。我像從前年底來問安的佃戶們那樣,背朝火爐坐下,開始吃推遲了的早餐。
「一夥毛頭小青年,是可怕的不良少年,是放火搶劫不在話下的危險的年輕怪物,這不僅是這個村的,近郊各村的人也都這麼看,所以暴動勝利了。比起城鎮正門對面的敵人,農民們也許更害怕本地上的暴力團夥。」鷹四把剛纔因我的闖入而被打斷的話重新講下去。他正把萬延元年農民暴動中青年組織所起到的作用講給他們聽,重新描述當時的情景,好讓山谷中的年輕人也繼承他的記憶。
「聽阿鷹講萬延元年農民暴動的事,他那些隊員怎麼都聽得那麼開心?」我壓低聲音問侍候在旁的妻子。我覺得奇怪。至少在我的理解裡,萬延元年暴動時,青年組織所起的作用裡充滿了殘忍的暴力,沒有任何地方能引起如此快活的放聲大笑。
「阿鷹還穿插講了很多有意思的話呢,阿蜜,他可不用成見看暴動,阿鷹可不像你,把暴動看得一片憂鬱,一團沉重。這不正是他生氣勃勃的地方麼?」
「萬延元年暴動裡能挖掘出那麼愉快有趣的插曲嗎?」
「你沒問過我這個呀。」妻子反駁我,又給我舉了一個例子。「阿鷹說,從這兒到城鎮的各村的村長和官吏都得跪在路邊,農民們空着手一個一個敲着他們的腦袋走過去。他講到這兒的時候,大家笑得最開心了。」
一個一個敲村長和官吏的腦袋,這的確是農村的不良少年想出來的土氣而滑稽的法子。可是那些村長、官使們的腦袋叫幾萬民眾一個一個敲過去,腦殼裡面便被敲得像豆腐渣一樣稀碎,慘死在那兒了。
「眾人的隊列走過去後,老人們趴着死在潑上了人糞人尿的家當前面,這些阿鷹講過沒有?那些年輕的體育健將們聽了,沒得意地放聲大笑吧?」我無意責難鷹四和他的新夥伴,只是出於好奇才這麼說罷了。
「有啊,阿蜜。如果真像阿鷹說得那樣,這個世界充滿暴力的話,在它面前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總不如有點滑稽的事就儘量笑一笑,這才是健全的符合人性的態度呢。」妻子說著走回到灶邊。
「青年組織裡的那夥人確實很凶殘,但是,在某種意義上,這種凶殘給參加暴動的普通農民帶來了一種安全感。到了必須和敵人搏鬥拚殺的時候,他們就不用沾手,有青年組織的人肯定是靠得住的。一般的農民在暴動過後不用擔心被追究殺人放火的罪名,所以能踴躍參加進來。參加暴動的所有人都會擔心,萬不得已不是要親手去殺人嗎,而這次暴動事先就解除了這種不安。
先不說在村長頭上咚地打一下,直接使用暴力的血腥行動也都是由青年組織承擔。他們具備那種徹底完成任務的素質。暴動隊伍朝城裡進軍的時候,一路上各村裡如果有拒絶參加暴動的地方,青年組織就肆意地放火燒房,那些從房裡跳出來的,不讓放火的都被殺得乾乾淨淨。偶然免遭一死的村民們因為害怕也就參加了起義。
雖說他們都是農民弟兄,可實際上卻是一群近乎瘋狂的不良少年,他們以武力脅迫老實的農民。善良的農民就怕這個,結果使從山谷到城裡的所有農民一個不剩地參加了暴動。一旦把哪個村子拉到暴動隊伍中來,就挑選村裡的不良少年,組成新的青年組織。也沒有什麼規章,只是,要向革命青年組織創始人的這個山谷青年組織宣誓忠誠,另外就是隻要是使用暴力的事,就毫不猶豫地去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