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你的意思,筆記本還是給阿鷹的好啊。」一時間,住持顯得怯生生的,微笑也好像凍到了臉上。
於是,我從死去的友人留下的企鵝版叢書上面拿起那紫色的筆記本,放進外套的口袋裏,和住持一起往小學操場那邊去了。鷹四和他的那群新夥伴,正在那裡練習足球。
天空一片睛朗。狂風忽東忽西,圍着山腳亂吹。那群少年一聲不響,就是在這狂風中氣喘吁吁地認真踢着球。特別是那個身材短小的海膽怪物,奇大的腦袋上還纏着厚厚的毛巾,瘋狂地跑來跑去,一次又一次地摔倒在地。
可奇怪的是,沒人笑他。就連站在操場周圍觀戰的山腳的孩子們,也完全不像城裡孩子看比賽時那樣活躍喧閙,只是抑鬱認真,不作一聲。
鷹四和星男,正在來回跑動的少年中間指導他們。見到我和住持,他們倒是朝這邊做了個手勢,卻絲毫沒有把練習停下來的意思。只有坐在雪鐵龍上的妻子和桃子,遠遠繞開踢球的少年,過來同我們搭訕。
「你瞧怪不怪!一個個沒有個笑模樣,怎麼倒踢得熱火朝天的!」
「他們這幫人,做什麼都是,除了一心一意熱火朝天,他們也不會別的招法了!我和桃子,倒喜歡這樣認真練球!以後我們每天都要來看呢。」妻子不肯附和我令人沮喪的口吻。偶爾少年們把球踢偏,球就會滾到我腳前來。我要踢那球,卻几乎次次踢空,那球自管飛快地旋轉着,揚起一片塵土,最後停下來。
車裡的女人們冷冷地瞧著我和球,甚至不曾露出一絲嘲笑。倒是那年輕的住持,帶著始終如一的微笑,彷彿要安慰我的困窘。然而,他只是使得我沮喪陰冷的心境越發濃重起來。
到了晚上,吃過飯,大家都在爐邊睡下以後,鷹四便湊到我的跟前,說:
「阿蜜,筆記本裡寫的事情真嚇人。」他的聲音低低的,像是不想讓醉醺醺的妻子聽到。然而他的話語裡面,卻有着一種黯淡的慘酷。我盯着黑暗,免得直接對著弟弟的臉。
不用聽他繼續說下去,我便覺出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厭惡了。
「大哥在大學是學的德語吧。他用了一個詞Zusammengeschaft!①說軍隊簡直是受苦的士兵拼湊起來的。聽說有人在中隊訓練時掉了隊,挨了打,就留下封遺書,說對不起中隊長,就自殺了呢。那中隊長就是大哥呀!他寫:'實際今日之日本若何?混沌、非科學、無防備,且不易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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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購物券,蓋昭和八年希特拉上台之時已準備印刷矣。唯願蘇聯兮,賜我槍林彈雨。日本人沉于泰平毒夢,臨此絶境,沐浴戰火,已無力自製矣!‘他還說,在軍隊得到的成果只有一件,就是’忍耐力之略增,體力之增加‘。在筆記本裡他還寫道,他認為讀書應’既廣且深,不悖初衷',還有什麼高島米峰的深呼吸方法之類。
他剛記下這樣的事:‘海南島之××隊,隊長固可親污FraDul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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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貞,其善後處理則必行勿論。 而善後雲者,自指toklu
殺掉矣’,卻又寫下道德戒律:‘登臨富士山頂,亦必積跬步而後止’。他還詳細記錄了一個萊提島的土著密探的遭遇:‘隊長捕之,令新兵刺擊,復行槍掠,則始以軍刀斬土民首級’。阿蜜,不讀讀麼?」
①即在一塊幹成了!
「我對那些記錄沒有興趣,也不想讀,阿鷹。」我粗暴地回絶了。「我知道寫的準是這些東西,才給你的。可那裡不只是這些吧?那不是些司空見慣的戰爭之歌麼?」
「要我看,可不光是這些啊。阿蜜,你能發現我們的一個親人,他即便在戰場上也能有一種日常生活的感受,可他做惡時卻又十分能幹。要是我生在大哥那會兒,這該是我寫的日記了吧。這麼一想,我覺得我又可以從一個新側面展望世界啦!」鷹四斷然反駁了我的評判。
縱然妻子正酩酊大醉,那聲音一時間也一定讓她心旌搖動了。我回頭看一眼弟弟,只見妻子也正抬起頭來,拚命盯住執拗之極且滿面晦暗的鷹四,此時他一副暴力罪犯的模樣。□ 作者: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
第7章 、誦經舞的復興
第
2天早上一醒,我就馬上意識到,現在我和在東京時一樣,是一個人睡着的,我再也不用像從前那樣顧及睡在身邊的妻子的目光,可憐巴巴地驚惶不安了,儘管身體某些部位仍然撕裂般疼痛,肋骨深處荒涼寂寥的失落感仍然令我輾轉反側。這給我帶來了一種實實在在的解脫感,我現在睡覺的姿勢是我自己一個人睡覺時慣用的姿勢,毫不介意任何人的目光,也毫不遮掩一切脆弱。對於這種姿勢的成因,過去我一直是迴避探討的。但是現在我可以認定,那一准是我那病兒的姿勢。
他被寄養在保育院,去領他的時候,我和妻子茫然低頭看去,但見他躺在木架床裡,氣息奄奄,模樣離奇。我懷疑如果醫生把嬰兒換個地方,嬰兒會受刺激而死,但是我們自有把嬰兒留在那裡的理由:對那慘東西的厭惡會使我們自己也被刺激死的。我們的行為已經無法為自己辯解。如果他死後變成一個厲鬼回來咬殺我們的話,至少我是不想逃跑的。
昨天晚上妻子不願意過到隔扇這邊來,就同鷹四及其親兵們一起在炕爐旁睡下了。妻子在被灑精燒得發燙的思維運轉中發展了我們在倉房二樓圍繞新生活和死亡進行的談話,最後態度變得毅然絶然。
「喂,咱們睡罷。把威士忌拿到毯子裡來喝豈不更好!」我勸道。這時妻子已酩酊大醉,她並不是有心顧及鷹四他們能否聽見,可她卻用低沉而清晰地聲音拒絶了我。這種事我也希望用小聲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