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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真的!」住持也附和着我的誇獎。不過,妻子還是那樣滿腹疑團,瞥了我們一眼,毫不示弱。
住持困惑不解地把那張教科書似的善良的小圓臉皺成了一團, 朝着我說道:「我倒是飽餐了一頓, 其實我是來送這個的。你大哥有個筆記本,S先生死以前放在我這兒的,這會兒找出來了。」
「咱們到倉房二樓去說會兒話吧。我又不練足球,一個人悶得很哪!」我不光想給住持打氣,也想引他與我聊聊天。
「你不是對萬延元年的暴動很有興趣麼?」
「我倒瞭解過暴動的情況,還做了筆記呢。對暴動來說,阿蜜的祖上當然最重要了,可本寺的祖上,雖說沒什麼血緣關係,但作用也不能低估,可以說僅次於你的祖先啊!」年輕的住持從窘境裡解脫出來,欣喜中夾雜着明顯的熱情。
妻子對住持自我意識中這種微妙的反應理都不理,忙不迭地指揮阿仁的兒子們給他們的母親送些粽子,再到小學操場上叫星男開上雪鐵龍來拉粽子。我和住持正打算離開上房,這時,妻子還在不依不饒地說呢:
「下午我也去看練習足球,阿蜜。聽聽他們對加了大蒜的粽子怎麼說。」
十分客氣的住持和我往倉房走去。滿嘴噴着大蒜味,活像幻想影片中怪獸噴出的火焰。住持帶的大哥的筆記本,是訂成的小本子,包着紫色的封皮。對我來說,大哥與我們固然是親人,然而卻相當疏遠,彷彿他總是住在城裡的宿舍或是東京的公寓,假期也難得回家看看。
唯一讓我印象深刻的,卻只有這樣一樁:他大學畢業不到兩年便戰死了,山腳的大人們每每引以為鑒,覺得讓兒子接受高等教育簡直是白白花錢。我接過筆記本,將它放在友人留下的那本企鵝版著作上面。我能感到,我沒有當着他的面讀這本筆記會令住持很失望,但是實際上,對大哥留下的文字我並沒有很深的好奇,倒是有一種模糊卻很纏人的不祥預感,讓我的心變得冷冰冰的。於是,我決定不去理會這本筆記,徑直地向住持問道:
「聽我母親說,曾祖父曾從倉房二樓窗戶往外開槍,阻止暴徒靠近。這窗戶看上去造得真像射擊孔,彷彿這說法倒是真的,可我卻總覺得可疑。為什麼呢?據說那條步槍是曾祖父在高知旅遊時帶回來的。就好像萬延元年那會兒,愛媛的農民都是用步槍武裝的一樣!」
「你曾祖父也算這一帶的大戶了,說他是農民怕是不對,所以有條步槍嘛,也沒什麼不自然。可是,這條槍八成不是你曾祖父自己從高知帶回來的。倒應該是暴動之前從高知潛入山腳的人提供的武器吧。」住持道。
「我的父親解釋過,從高知來的那個人就住在寺裡,他通過當時的住持說服你曾祖父還有他弟弟,引發了暴動。這個潛入的人,不能斷定他肯定是個土佐藩武士,可是至少,他是林子那邊來的人。他通過住持和你曾祖父還有他弟弟見過面。他大概是扮成行腳僧從樹林那邊過來的。
當時的情形完全是動盪不安,大家覺得暴動能動搖本地的政權,只要對此有利,那時就允許樹林那邊的勢力派來的工作者來進行活動。不光山腳,整個藩內都是如此啊。住持和你曾祖父都認為如果不舉行暴動,山腳的農民就得不到拯救,在這一點上他們是完全一致的。那時住持保持中立,而大戶們都傾向于當局;不過,要是農民被完全消滅了,他們肯定也是在劫難逃。
因此,他們苦心孤詣的問題核心,就成了何時發動暴動、以及發動多大規模的暴動這兩個方面。看起來最為明智的發展該是這樣:在事情惡化、大戶受到集中攻擊之前,便讓他們把暴動積聚的暴力能量渲泄出來,將山腳的暴力減小到最低限度,殘部則轉移到城裡。為發起暴動,需要一批領導人,然而不管暴動如何成功,這些領導人都一定會被捕被殺。既然命中注定要犧牲,那麼怎麼選領導人就又是個問題。
暴動中間,他們不光要領導山腳,還要掌握從這邊到城裡所有農民的領導權,於是,大家就都盯住了你曾祖父的弟弟訓練的那批青年。他們中雖有幾個繼承土地的長子①,但多半是農家的次子、三子,他們得不着土地,是一群沒有目標的多餘的人。這些多餘的青年就是犧牲了,對山腳也不會造成什麼打擊,而且反倒省去了不少麻煩!」
「看起來,曾祖父的弟弟他們從一開始就被樹林對面來的人、住持和曾祖父這些暴動領袖當槍使了?」
①日本封建時代是長子繼承製,只有長子才能繼承家產及土地。
「但是可能只有你曾祖父的弟弟自己得到了秘密約定,暴動之後便從‧ 大阪或是東京。我想,該由樹林對面來的那個人負責執行這個約定。阿蜜,你不是也聽到有傳言說,你曾祖父的弟弟逃出樹林跑掉以後,還更名改姓,在維新政府下面做了大官麼?」
「照這麼說,曾祖父的弟弟從一開始也就成了叛徒了呀。看來我算脫不開叛徒世家的干係了!」
「哎,阿蜜,哪能這麼說呢。你曾祖父之所以在自己的兄弟領着山腳的農民來攻擊時動了步槍來防衛,是因為他懷疑他弟弟是不是能遵守他們兄弟商量好的約定,不燒倉房。要是根所家安然無恙,沒受一點攻擊,藩裡當局肯定會對你曾祖父追究責任,就算正房什麼的必須給毀掉。我想,你曾祖父不把樹林那邊提供的武器交給那些年輕人,而是留到了自己手裡,這也是他的懷疑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