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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434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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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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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4頁

朗讀:

在戰爭中間,一想起那次大暴動,山腳所有的人便都覺得承受着一種恥辱,而那片竹林,便是萬延元年暴動最為明顯的證據。而今,山腳的人們再次被驅趕出來,要砍同樣的竹,削同樣的尖。那官吏的話重新激起了他們的恥辱,他們自然不能夠聽之任之。先輩們砍竹是要反叛現存體制,而以此為恥的村長一夥兒人卻希望順應潮流,他們可是效命國家,才把竹子削得尖尖的。

他們希望從自己身上,將萬延元年的陰影扶除得乾乾淨淨。


  

夢裡母親說過的話,我曾經真的聽到過,事隔二十多年,它又重現在我耳畔。父親死後, 大哥大學一畢業就入了伍,S兄也要報考海軍飛行預科練習生。母親悵然久之,竟得上了被害妄想狂症。總是喋喋不休,山腳那夥人要來襲擊我們家,拆房放火。

她還說,只要見到有人來襲擊,馬上就得跑到倉房去,關上門,這必須經常訓練才行。我對此頗不以為然,於是,母親便告訴我,在萬延元年那會兒我家遭到了怎樣的暴行,拚命要讓她年幼的兒子能夠理解她的恐懼。

母親認為,萬延元年的暴動,乃是源自于山腳農民無厭的貪婪慾望和強烈的依賴心理。母親告訴我們說:原來,藩主在流經山腳的河流注入瀨戶內海的地方建有一座石頭城堡。農民們向那藩主求取「拜借銀」卻遭到了拒絶。此時,大戶根所家把同樣數量的錢借給了農民,可農民們卻以「貸付利銀」和「租地利米」太高為由,去竹林砍來竹槍,先就襲擊了根所家,拆除、燒燬了上房。

然後,他們又去襲擊山腳釀造房的酒庫,一個個喝得酩酊大醉,還沿途攻擊富家大戶,網羅暴徒,逕自挺進到海邊的城裡。要不是曾祖父帶了那條從高知運來的槍,據守倉房開槍抵禦,怕是連倉房也要叫這群暴徒攻佔了。至于曾祖父的弟弟,他成了被山腳狡猾的農民煽動起來的那群小伙子的中心人物,還妄稱整個山腳的「首領」。他們先是前去交涉「拜借銀」,一經失敗,便立刻變成了暴徒們的頭目,站到了暴動的前面。

從根所家內部看,他既然將自己的家也要拆除燒燬,可見他活脫脫就是一個窮凶極惡的瘋子;而我的父親,偏要到中國幹一種不可思議的工作,破了財,丟了命,可見他是繼承了家族裡這種瘋狂的血脈。儘管大哥讀完法學系找到了工作卻又參了軍這不是出於自願,應另當別論,可是S兄卻是心甘情願地報考預科學校的,八成通過父親,他的身上也流有了與曾祖父弟弟一樣的血液了吧。「他真不是我的兒子!」母親這樣說道。

「可你的曾祖父真是好樣的!暴徒們只有竹槍,可他倒把步槍準備好了。他蓋的倉房,打也打不壞,燒也燒不掉,他就在二層樓上往外邊打槍!蜜三郎、鷹四,你們哪個能像你們曾祖父似地啊!」

這話裡的教育意味簡直太強了。只要我默不作聲,母親就會執拗地嘮叨個沒完;可要是我迫不得已,說一聲我會的,母親便會還我個滿腹狐疑的冷笑,然後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有一位老教師與我有過書信往來,他是一個鄉土史學家。談及暴動原因,他對我母親的意見不置可否。他這人總是持有科學態度,強調在萬延元年前後,不光在本地,整個愛媛縣到處都有各色暴動,將這些力量和取向綜合為一的向量,便是維新。他指出,本藩唯一特殊的事件,乃是萬延元年的十幾年以前,藩主臨時兼任寺社奉行官, 結果把該藩的治理引向了邪路。

自此以來,便向城鄉的土豪徵收叫做「萬人講」的日錢,向農民徵收「奉獻米」,再徵收「追加奉獻米」。在書信的末尾,這位鄉土史學家引用了一節他收集的資料,說:「夫陰窮則陽復。陽窮則陰生,天地循環往返,無不流變。人唯萬物靈長,苟治政失宜,民窮時蹶,變故豈不生哉!」這革命的啟蒙主義挾着一種力量。

我倒是無所謂,可鷹四的情感卻受到了相當的激勵。正如妻子所說,要不是那退休在家的鄉土史學家得了癌症、心臟病什麼的,鷹四八成應該去見見他。而我呢,夢中也罷,醒來也罷,我終究不會加入暴徒的一夥,縱然躲到倉房,也不會用步槍開仗。我就是這樣一種寧願恪守精神的人,所以我不會與暴動發生任何關係。


  

可是鷹四,他的人生目標則與我全然相反,至少在我的夢裡,這種希望已經達成……

獨間兒那邊傳來了一陣響聲。大概是那個得了過食症的中年婦人叫惡夢嚇醒過來,便在黑暗中爬起身,找些可以充數卻缺乏營養的食物填填肚子罷。正是半夜。我在黑暗中伸出手,去摸那瓶妻子喝剩的威士忌。

這時,我的手指碰到了什麼冰冷的東西,活像掏空了肉的蟹殻。我把枕邊的手電筒打開來一看,原來是一個油炸沙丁魚罐頭的空罐。我一邊留心不照到熟睡中妻子的腦袋,一邊移動着那很小的光圈,找到酒瓶,便就着電筒的光亮喝起酒來。我努力回想昨晚妻子是不是就着沙丁魚喝過酒,卻怎麼也想不起。

妻子喝酒的習慣如今着實已經變成了我日常生活的一個部分。看見她叫威士忌灌得醉醺醺的,我不過是像她抽幾棵香煙一樣,早已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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