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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鷹是想重新把根紮在這兒嘛!但是我好像都沒有根。」我回答。悲慘得對自己的聲音都感到厭惡了。
「阿星似乎很不讚成阿鷹和山裡的年輕人的關係發展得太深!」
「他不是在幫阿鷹一起為青年小組做事嗎?」
「只要是阿鷹做的事,不管什麼,阿星都會熱心幫忙的。可這次的事情他像是心裡不滿啊!難道是在嫉妒阿鷹的新夥伴?」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也許是因為阿星一直生活在農村,對山谷裡的青年們有種近親相憎的心情吧?阿星對農民很瞭解,而阿鷹几乎不記得在山裡的生活了,所以他不像阿鷹那樣信賴山谷裡的年輕人吧?」
「阿蜜,你也有同感?」妻子追問道。我卻沒有回答。鷹四他們的雪鐵龍的排氣聲肆無忌憚地湧向我正站着的石牆,在山谷中留下錯綜的回聲,消失在被高大林木遮掩的長方形天空中。當雪鐵龍自己也和回聲一樣迅速地消逝之後,在一切都已歸於平靜的清晨的山谷裡奇怪地升起了一面明黃色的三角旗。
那是和我們家一樣古老的旗。萬延元年農民暴動時,山谷裡只有兩家遭到了襲擊,和根所家一同遭到襲擊的釀造房酒庫前面的旗杆上掛着的,就是這種鮮艷的旗子。現在,釀造房全家都離開了村子,被收購了的酒庫的土牆被打穿,建成了超級市場。
「旗上綉着
3S
2D……」我感興趣地問:「到底是什麼的省略語?」
「是 SELF SERVICE DISCOUNTSTORE①昨天看的地方報紙裡夾帶的廣告裡登的。大概是超級市場聯號的老闆去美國旅遊學到的形式吧!即使那句英語是日本人發明的,也還是一句又有力又漂亮的話。」妻子充滿疑惑地說。
①超級市場跳樓大甩賣!
「你真的很佩服嗎?」我一邊問,一邊搜索着每天與山間風景有關卻已不大清晰的記憶,想確認一下這面旗是否每天早晨都掛在那兒。「我好像是第
1次看到這旗呀!」
「大概因為今天是特價日所以才掛出來的吧!聽阿仁說,特價日的時候,林邊的部落就不用說了,就是鄰村也有顧客坐公共汽車沿河邊的路到這裡來的。」
「不管怎麼說超級市場的天皇倒像是個挺能幹的人呢!」我讓這偶爾隨着微風飄揚着的三角旗弄得有些束手無策,說。
「就是啊!」妻子說。但那時她正在考慮另一個問題。「如果這片森林裡所有的樹都受寒腐爛了的話,這塊窪地裡的人們對那臭氣能忍多久?」
我為妻子的話所吸引,想眺望着四周的森林,但一種勾起具體的反撥的預感襲上心頭,便只好獃獃地俯身看冰柱已開始崩裂的地面。我吐出的冰凍的氣息朝地面沉下去。雖然也隨着越來越強的滯澀感在擴展開來,卻並不很快消散,飄蕩着。這時我又記起了受凍腐敗的觀葉植物①那肥厚的葉群刺鼻的惡臭。
我渾身顫抖,催促妻子說:
「喂,還是回去接着把早飯吃完吧!」
妻子轉身邁出一步時,腳下的冰塊裂開了,妻子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雙手和兩膝都被凍泥弄髒了。過了一個酩酊大醉的長夜,第
2天早晨,妻子的平衡感衰退了,所以不僅是物理的力量,就算是只有心理的力量也會叫人一下突然摔倒。大概現在妻子的鼻孔又恢復了對惡臭的記憶,這便使她的平衡感變得越發遲鈍了!可以說是枯死在我們東京家裡的觀葉植物群的亡靈使妻子摔倒的。
結婚以後,妻子在廚房南側蓋了座只有一坪②大小的玻璃溫室,種了一些橡膠樹、天南星和各種羊齒類、蘭花類植物。嚴冬的時候,如果有寒流預報,妻子就整夜地開着飯廳的煤氣爐,每隔一個小時就從床上爬起來,把加了溫的空氣送進小溫室。我曾給她出了個折衷的辦法:夜裡,要麼把飯廳和小溫室間的間壁留個縫隙,要麼在小溫室裡放個小爐子。但自小就被小偷和火災嚇怕了的妻子卻不肯採納。
多虧了神經質的妻子精心照顧,小溫室從地面到天棚都被繁茂的植物群遮蓋得嚴嚴實實。然而今年冬天,每晚都沉醉于威士忌的妻子很難再從深夜到天明地照顧小溫室,而我自己也覺得讓醉酒的妻子深更半夜擺弄煤氣爐實在很危險。就在這時,傳來了今冬第
1次寒流到來的預報。我們就像大軍壓境時人心惶惶的弱小部族一般,等待着寒流的到來。
令人難以入睡的寒夜過去了。第
2天一早我跑到飯廳隔着玻璃門往小溫室裡一看,發現所有的植物都受了凍害,葉子上留下發黑的斑點。然而看起來,這結果並不是特別值得詛咒。葉子雖然都受了傷,但還沒有枯死。
我打開玻璃門走進小溫室,這才大吃了一驚,看到了使觀葉植物蒙受災害的真實情況。使我受到打擊的是,小溫室裡瀰漫著如同小狗濕漉漉的嘴裡的臭氣一樣鮮活而強烈的臭氣。我一度被臭氣左右了意識,發現我兩邊的橡膠樹、天南星都帶有青黑色深淺不一的斑點,就像是站着死去的身材魁偉的男人一樣,而我腳下的闊葉蘭的烏黑的斑塊就像是生了病的狸子一樣。我已沒了氣力,返回到臥室,一邊為皮膚沾染上的狗嘴的臭氣感到苦惱,一邊倒頭睡去。
上午當我再次起來的時候,妻子正在吃過了時的早飯,她身上也傳來了一陣熟悉的臭氣,這臭氣向我重演了妻子在小溫室裡度過的時間。自從妻子開始沉醉于威士忌之後,我們家裡所顯現出的衰敗徵兆就不計其數了,但是如此強硬地傷害我們新鮮的感覺,卻還不曾有過。我強壓下心中的厭惡,再次向玻璃窗對面望去,看見在強烈的陽光中,烏黑的斑點正擴散到葉面,從葉柄開始枯萎的葉子耷拉著,就像從手腕折斷的手掌,更加明顯地昭示着植物群正一步步走向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