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425 / 526
文學類 / 大江健三郎 / 本書目錄
  

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第425頁 / 共526頁。

 大小:

 第425頁

朗讀:

現在甚至聽到菜采嫂問為什麼,我都感到受了打擊。為什麼?這個問題在夢幻中沒有必要問S兄。 而且在二十年前的現實世界中,據阿密說,我嘴裡塞滿了糖,所以不可能問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呢?」遭到鷹四有禮貌的拒絶後,妻子現在既不是問鷹四也不是問我,而是自己問自己「為什麼?」。


  

「為什麼」這三個字又在她內心的空間裡蕩起一連串的回音,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到底是為什麼呢?真可怕。一想到在宅邸的黑暗處,一動不動地臥在那兒的年輕人圓圓的脊背,就讓人害怕。我今天晚上肯定也會夢見到這個場面,並且和阿鷹一樣,使它也紮根在我的記憶中……」

我讓弟弟把雪鐵龍倒到住持所說的那家酒店兼雜貨店的前面。我們先回到村公所廣場,把車停在那兒說了一會兒話。我們買了一瓶廉價威士忌,走上了石板路。

一到家,妻子馬上就開始喝起威士忌來。她沒有理睬我和鷹四,沉默地面向地爐坐著。妻子慢慢地、但又是確確實實地在醉意中消沉下去,使我想起第1次見到她喝醉了那天的情景。那天坐在書房裡的妻子和她現在確實明顯地相似,山谷間不很節約但照明效果又不好的燈光和地爐的火光從兩側照着她;像從兩側夾擊她一樣。

這一點,通過觀察鷹四的眼睛也能一目瞭然。第1次看見妻子如此醉酒的鷹四,雖然假裝不關心,但從他確實受了打擊的眼睛裡,我可以找出那天我的一切感情體驗。鷹四回國以來,妻子在他面前經常喝醉,但那只不過是家人團聚時的內心的醉,而不是從妻子的眼睛、皮膚的表層就能看得見的。她心靈深處、令人不愉快的陰影的醉,這深處就像通往螺旋式階梯的樓梯口似的。

她出了許多細汗,象虱子一樣密密麻麻地附在窄窄的額頭、黑眼圈周圍和翹着的上唇以及脖頸上。妻子眼睛紅紅的,已經不在我和鷹四所存在的吸引力範圍中。就像汗水慢慢在浸透着一樣,妻子慢慢地但又的的確確地沿著散髮着劣質威士忌味道的螺旋式階梯,向那令人擔心的心靈深處滑下去。

妻子對外邊的事情不聞不問,所以和星男一起回來的桃子做了晚飯。星男把發動機拆開運了回來,把土房間弄得滿是像煙一樣透明的淡淡的汽油味兒,在瘦骨嶙峋的四個孩子的注視下,繼續修理髮動機。至少星男成功地使四個孩子對他由反感變成了敬意。我也覺得以前從沒見過像他這樣勤快的年輕人,於是放棄了對他的成見。

自來到山谷後,星男就充滿了自信,甚至讓人感覺他滑稽可笑的臉上表現出一種美麗的調和。鷹四和我一邊喝威士忌,一邊橫臥在一言不發的妻子正對面,把死去的妹妹收集的唱片放在舊式手提留音機上放著聽。利帕蒂正在他一生中最後的音樂會錄音裡彈奏着蕭邦的圓舞曲。

「妹妹聽音樂的方法真是特別。她絶不放過一個音符,要把所有的音符都聽個真切。不管利帕蒂彈得多快,妹妹都能聽出鋼琴發出來的每個音符,和弦也能分解出來。 妹妹告訴過我這張唱片的降E大調圓舞曲裡有多少個音。

我笨啊,就把數字記在本子上,卻給弄丟了。可妹妹的耳朵真叫絶了!」鷹四說。他聲音低沉且嘶啞。我想,這大概是妹妹死後,弟弟頭一次主動提起妹妹。

「妹妹能算出那麼多數?」

「那哪能呢。所以她才用鉛筆往一大塊紙上扎滿了小黑點兒嘛。那畫面就像是臨摹銀河天體照片上的點點。那可是作品18號圓舞曲全部音符的量啊!我費了好長時間統計出了圖上的數字,可我卻把那個計算結果給弄丟了,真是的。


  
我覺得妹妹鉛筆點兒的數量一定是對的。」說完,鷹四卻安慰起我來,令我感到十分意外。「這麼看來,你夫人也挺特別呢!」我想起在跟鷹四講起染紅了頭縊死的友人時,我說過,他真是個特別的人。如今這句話和鷹四用的這句話兩相重疊,令我覺出了深深的不安。

如果鷹四說,S兄也是個特別的人,我便絶無心情去試圖修正他那夢幻記憶了。這句話使我切切實實感受到了這些死去的人們、這些被難與他人語的不安所困擾的人們,心中·某·種·東·西的存在。美國詩人愛倫·坡/日夏耿之介譯□ 作者:大江健三郎萬延元年的足球隊5 、超級市場的天皇

一個嚴寒的晴朗早晨,土間裡的手壓井凍住了,我們只好去裡院的那個水井,放下重重的吊桶打水上來。它隔一條窄窄的桑田就毗連到灌木茂密的山腰,我們曾喚它作世田和。弟弟先占了第1桶水,沒完沒了地洗臉洗脖子,連耳朵後面也洗到了,還脫光上身,執拗地搓着前胸和肩膀。我站在他旁邊,無所事事地等着他騰出桶來,這時我意識到,小時候很怕冷的弟弟已改變了他的性格。

弟弟那也許是有意識地露給我看的背上,有一塊遭鈍器重擊後皮膚和肌肉組織潰爛而留下的黑紫色疤痕。第1次看到這塊疤,我的胃就感到了一種可惡的壓迫感,彷彿肉體所蒙受的痛苦記憶重又復甦。

吊桶還沒輪到我用的時候,桃子帶著海膽怪物穿過土間屋子來到世田和。這個容貌魁偉的山裡的青年在這寒氣襲人的早晨,居然只穿了條深綠色的工作褲和一件袖子長得都蓋住了半截手指頭的襯衫,他不住地抖着,低垂着又圓又大的腦袋,彷彿只要我在那兒,他就不會與鷹四說一句話。他臉色蒼白,這似乎不光是寒冷所致,大概還有一種發自體內的極度疲乏在作祟。最後我放棄了洗臉的念頭,回到爐邊以給他們一個密談的機會。



贊助商連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