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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現在我眼前的世界好像另外一個世界一樣存在於幽深的安靜之中。為什麼,這個世界竟如此徹底的安靜呢?因為在柏油路兩側的石道上慢慢行走的都是老人,在道上乘車往來的也都是老人,酒館、藥店、洋貨店、書店裡工作的人,前來的顧客也都是老人。在離道路入口很近的右側,理髮店裡,透過半開着的法式窗看見大寬鏡中被白布直包到喉嚨的顧客全是老人,理髮師們也都是老人。而且除了理髮店的顧客和工作人員外,老人們都把帽子戴得很深,穿著黑色衣服,穿著把腳踝骨整個兒都包起來了的類似雨靴一樣的鞋。
這安寧氣氛中的老人們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同時,我又試圖要想起一件什麼確實在惦記的事情。之後,我又注意到,在滿街的老人中間,有我那自縊身亡的朋友和被收入養育院的白痴嬰兒,他們也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深靴子。他們在老人們中間時隱時現,而且几乎與其他老人沒有什麼不同,所以要看清分清哪個老人是朋友,哪個是嬰兒是不可能的,但這種曖昧本身對我的感情體驗來說不成為什麼特別的障礙。
擠滿街道的所有安穩的老人都與我有關係。我想要朝他們的世界跑去,卻被透明的抵抗力所阻攔,我悲嘆起來。
「我拋棄了你們。」
但是我的叫聲只在我自己的大腦周圍形成無數回聲,無法確定它是否傳到了老人們的世界。老人們仍是穩穩地走路,慢慢地開車,認真地挑書,或一直凝固在理髮店的鏡子裡,一直,一直。我充滿了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是怎樣拋棄他們的呢?因為我沒有代替他們把頭涂紅自溢而死,我沒有代替他們成為被棄到養育院的如同被打翻在地的野獸幼仔一樣的殘疾兒。
現在為什麼又這樣清楚呢?因為我沒有同他們一樣把帽子戴到耳根,身着黑色衣服、穿長靴、作為溫和的老人存在於這晚夏的街道上。這就明顯地看出來了。
「我拋棄了你們!」
我已經意識到了這是一場夢,但這種意識並沒有減輕我從那些溫和的老人們的幻影中所受到的壓迫感。我確實體驗到了那種幻影。
一隻很重的手放在我肩頭。不知出於眩暈還是恥辱,我緊閉雙眼。但這時硬睜開眼睛一看,身着獾皮
又是仿造皮領兒的上衣,粗斜紋布褲,猶如獵手一樣的弟弟深深地望着我。弟弟的臉如同生了鐵鏽一般曬得很黑。
「啊」,弟弟像激勵我一樣說了一聲。
我一起身,看見在床的那邊兒有一個赤裸着身體的少女彎腰拿起一件兒茶褐色衣服。在這隆冬之際只穿一件襯褲而其它什麼也不穿,少女直接就往赤裸的身體上穿外套。我妻子和星男如保護者一樣很注意地看著這一切。從裸身的桃子那如同被拔掉羽毛的雛鳥一樣的貧寒中,我看到的不是色情而是帶有一點兒荒涼的淒慘。
「是硝好了的印第安皮衣服呀,是我從美國買回來的唯一的東西。為了換點兒錢,最後把妹妹的耳環賣了。」
「啊,很好。」我掩飾着對失去的妹妹的遺物所感到的灰心。
「我就擔心這個。」鷹四雖這樣說著,實際上卻像從擔心中解放出來一樣,很高興地踢着昨夜以來用的威士忌瓶子啦、杯子啦、裝機內食品的容器等等,然後依着窗把已經半捲起來的百葉窗的剩餘部分完全捲起來了。
早晨,在一面陰沉沉的天空底部泛起了白色的微光。地面上宛如蝗蟲緊排在一起的飛機群停在陰沉的霧靄中。在這種無法比喻的巨大規模的背景裡,我又想起了從那十六七歲的裸體少女身上所發現的荒涼淒慘之感。我知道,這種淒涼的感情伴隨着昨夜的醉意餘韻、哀弱和不足的睡眠一起,將在我心中紮下根來。
微弱的晨光從所有的窗戶射進來,桃子從那寬寬的橢圓形皮衣服領中伸出小腦袋為難地搖晃着。可能是注意到了衣服的下襬掖在腰間而下半身仍然露在外面的緣故吧。但是因為鷹四唯一的禮物已成為自己的東西,這件事在桃子臉上喚起的天真無邪的自豪閃耀着光輝。即使是在為挑衣服本身的小毛病而發點牢騷,但由於掩飾不住內心的快樂聽起來好像唱歌一樣。
「我的皮膚和這皮衣服有點不配呀。真不知道哪個紐要扣到哪個孔裡,阿鷹,怎麼會有這麼多紐扣呢。印第安的計算是二進位制吧?竟然能用好這麼多的紐扣啊。」
「與二進位制沒有關係。」身旁的小伙子一邊伸出笨拙的手幫忙,一邊也高興地隨聲應道。「皮都裂了,這不僅僅是個裝飾嗎?」
「即使僅僅是裝飾,也不要把這紐扣揪掉啊。」
這時我妻子也加入到了圍繞着印第安衣服產生的全家的歡樂中,麻利地幫着桃子穿衣服。我驚奇地發現今天早上妻子那麼自然地和弟弟的「親兵們」混在一起。是在我痛苦地羞恥地睡覺期間,從晚點的飛機上下來的鷹四早已施了魔法,使我妻子與他那群年少的朋友完全熟識了。昨夜一直纏着妻子的,並且連我也感染了的那份艱澀感現在只好由我一個人去感覺了。
「嬰兒是嚴重的低能兒,結果把他送到養育院那兒去了。」
「啊,聽說了,」弟弟憂鬱地安慰着我。
「三、五周後去接他回來,但僅僅這麼短時間他就完全變了,以至於我和妻子都無法相信這就是我們自己的兒子。當然孩子也不認得我們。好像發生了什麼可怕的事情,感到一種比死還徹底的斷絶。於是我們也就空手而歸了。」我不希望傳到妻子耳中,用不清晰的聲音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