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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319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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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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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那是我從孩童時代開始一直憧憬着的威嚴;是我在懷疑究竟何時自己才能到達這一境界的威嚴。今天看來,我曾多次去廣島訪問的心理因素,也只是由於廣島人所具有的人類威嚴的感覺吸引了我的緣故。

我從原子病醫院的重藤院長身上也發現了這種威嚴,然而,它絶非來自原子病醫院院長的權威。因為我還從他的一位住院病人宮本定男先生那裡也發現了同樣的人類威嚴。為了慎重起見,我想指出,我曾計劃根據我力所能及的調查側面寫一部純屬由個人構成的原子彈受害醫療史,並納入這本《札記》之中。但是,廣島的原子彈受害醫療的歷史,不僅未曾得到官方權威的支持和引導,恰恰相反,它是憑藉著那些同權威堅持進行和平抗爭的人們和決不屈服意志頑強的人們,完全從零的起點開始發展起來的。


  

如果再考慮到原子彈災害調查委員會及其背後的佔領軍,以及日本的保守政府,原子彈受害醫療史勿寧說是通過反體制的意志才得以完成的。原子病醫院既不是政府創辦的,也不是靠政府的資助而經營的。它是以分配給廣島紅十字會醫院賀年卡所獲利潤建立起來的。儘管重藤院長本人就是一位原子彈受害者,而他卻自從廣島出現那一場人間悲劇的瞬間以來,完全是從零開始一直堅持進行醫療和研究工作騎着自行車,奔波在廢墟間,搜着瓦礫的碎片,至今仍然是一位戰鬥在第1綫的醫生。

因此,我從重藤院長身上發現的威嚴,完全是活生生的人的威嚴,同任何權威都毫不相干。遍及廣島擁有威嚴的人們究竟從何而來呢?而且他們的威嚴絶非單純的威嚴。

在這裡,為了確切地闡明我個人對「威嚴」一詞的理解,我想談談它是怎樣進入並固定在我的語言世界中的。也就是我要記述自兒時至今圍繞威嚴一詞的個人回憶。首先,它始自戰時,直到我進入大學主要攻讀法國戰後文學,它才開始成為一個更加準確的詞。最初,僅僅是作為具有那種意義的感覺進入了我的語言世界,並不具有語言的外殼。

戰爭結束時,我還是四國山村中的一個孩子,但我卻曾為處于某種可怕的進退維谷的窘境而苦惱過。使我陷入這一窘境的原因,是來自我曾在農村電影院看到一部影片中的一個小插曲,一名年輕的士兵被敵軍俘虜,害怕遭到拷問說出自己軍隊的機密而自殺了。我曾為之受到極大震撼,並萬分感動,同時,又害怕得渾身發抖。我預感到,戰爭期間我肯定也會陷入同他一樣的困境。

這成為一個需要做出重大抉擇的問題,一方面,我為年輕士兵的行為所感動,但另一方面,我又懷有自私的熱愛生命的不安和孩子氣的疑問:在這個世界上難道真的存在需要以自己的生命去捍衛的重大事情麼?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不久,還什麼事情都未曾做過,但對於自己的死卻感到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懼。如果我選擇不坦白某種秘密,就會被殺死,我可能會毫不爭氣地說出任何秘密。我什麼時候才能成為一個寧死不屈,抗爭到底的人呢?我隱藏着內心的困惑,裝出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向同我一起看電影的父親問道:「那個年輕的士兵為什麼自殺了呢?」此後不久,我的父親突然死去了。當時他那短短的回答,過于令人震驚的成年人的語言,是我從未聽到過的。

那是心情焦躁的父親對孩子偽裝出的天真給予的懲罰。他說:「你說那個士兵麼?即使不自殺,坦白之後終究還是要被殺死的啊!」

父親是否希望用他的話,使我對於士兵的死,在內心中求得平衡呢?似乎是說,反正士兵是死了,怎麼死都是一樣的。不過,這種反正是死,怎麼都是死的說法使我開始感到新的無法形容的恐怖。我可能就是在坦白之後被殺掉的類型的士兵。我對這種類型深感厭惡,為另外一種不坦白而自殺的類型的存在而感動。

然而,誰也不可能教給我,像我這種類型的人怎樣才能使自己變成不坦白而去自殺的類型。包括我父親在內。作為孩子的我,曾經白白地做了各種各樣的假設。但是,結果我都碰壁了。


  
難道能夠認為同自己的死相比,別人的死更加重要嗎?難道自己的死不是絶對的嗎?而且依照父親的看法,無論怎樣,自己都必死無疑,同他人的死毫不相幹!在我陷入這一最糟糕的境地之前如上所述,我認為這種情況遲早必將降臨到我的頭上,並確信這是命運的安排,為了使自己從我所屬的可憎的類型變成默默地自殺而死的類型,我曾在充滿恐怖的困境中,期望着能找到足以說服我自己的解釋。

不料當我還在童年的時候,戰爭便結束了,需要在戰場上做出的決定延期了。但是,對於我來說,考慮自己究竟屬於寧死不屈的類型,抑或是屈服而後被殺的類型,這個問題使我深深地陷入了持久的困境。在已經無須奔赴戰場的時代,它佔據了我青春的全部日常生活。那是一種心病。

我是一個乖僻的高中生,有時希望舉止粗暴,有時又確信自己是一個受虐的人。不久,我進入大學文學部學習,開始攻讀法國現代文學,在教室裡,經常出現在我腦海中的是法國文學和日本文學,彼此都各自擁有獨特的流行的語言。我發現在法國文學中頻繁出現的詞彙的同義語,在日本文學中卻遭到冷遇。其中尤其引起我注意的是以下兩個詞:威嚴、屈辱或恥辱。

它們都同我始自少年時代的困惑具有密切的關聯。亡靈絶未消失。當然,並非說在日本文學中絶無使用這類詞彙的先例。作為日本心境小說的傳統主題,不難找出屈辱、恥辱之類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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