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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對於柳田國男的工作十分佩服的人們在整個日本國土上進行的民俗學領域的工作是相同的。或者說處于最樸素階段的東西。但是疏散到峽谷來的兩名天體力學專家,對於老神官口傳的傳承,出於反國家的意圖理解它,並且企圖引誘神官朝這方面發展,定下來的方向就是這個小盆地上除了大日本帝國之外,除了萬世一系的現實人神之外,還有另一個國家,另一位現實人神。這才是當初自己沒有看出來的神官獨特的思想。
這個背叛的基本路線在校長和父親=神官之間成立之後,父親=神官就一個一個地回憶當初自己向阿波老爹、培利老爹說傳承時他們兩人作為聽了之後的感想而說的話,拿它作證詞。並且把此地從繁榮走向衰微的時候,兩位天體力學專家最後曾說過,不僅是個偏僻的山村,而是一個獨立的國家,甚至可以稱之為小宇宙,總之,把他們二位表示同感和佩服的話列為證詞……
根據這些證詞,憲兵隊直接進入峽谷,在村公所審訊了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到場的有從警察局帶來的父親=神官,因為身體衰弱,到場只是走走形式,而且立刻允許他回到峽谷最高處的社務所。至于阿波老爹和培利老爹,就被憲兵隊帶走,在大石塊下面長滿細葉冬青的地方,只是對我一瞬之間的點頭示意,便被押上車走了。妹妹,我感到羞恥和憤怒是無須多說的了,此刻又加上了無比的悲哀,我反覆考慮了五天,終於滿身涂紅,從滿月的峽谷跑進幽暗的森林……□ 作者:大江健三郎同時代的遊戲第
6信 村莊=國家=小宇宙的森林
六我在滿月的月光之下離開了飄着霧的白亮的峽谷,穿過果園和稀疏的雜木林,我站在黑幽幽的森林邊上。我光着腳的右腳中趾挫傷了。我被一個想法催得甚至捨不得蹲下來看看腳趾的這麼一點工夫,把腳背外側和腳跟插進腐葉土裡,防止疼痛的中趾再碰上什麼,調整了一下呼吸。現在雖然還覺得疼,然而我作為破壞人黑暗的巨大身軀中的一個小小豆粒,並沒有感到被破壞人附體。
我是在破壞人外部的。因為,我現在要去見破壞人。我覺得自己像腐葉土裡的一個幼蟲那麼微小,滿身涂紅,光着身子,兩臂無力地下垂,向右傾斜地站着。但是我知道我開始進入森林的起點位置在何處。
從我站着的地方朝着黑黑的土壇一般的「死亡之路」,月光之下朝明亮的棱綫成直角地走去就行。我彷彿在夢中已有瞬間的理解,已經正確地理解了當初修築「死亡之路」的目的。我以為,「死亡之路」是我們當地的人們為祭禮森林,用以擺放供品的長而又大的祭壇。這邊的樹木使滿月的月光透了過來,習慣于明暗相間的眼睛看得清自己站立之處的右邊是湧水的泉,左邊是春榆的大樹幹。
這就是說,妹妹,我只是到了從峽谷出來上山的人將要越過「死亡之路」的地方,不過是個自然位置而已。而且是大家都選定的地方。春榆的根像在地上爬的樹枝一樣,在腐葉土下面形成很硬的波浪形,仰頭望望黑黑的樹幹和葉子稀疏的樹枝,因為看不見月亮,星光全被藍黑天空中的暗淡光輝吸收,從細枝交叉之中,看到峽谷和「在」所有死者們的半邊臉。沉在湧泉之下,月亮被雲遮住的滿月天空映在水面的暗淡光輝之中,有當地的死者們另外半邊臉。
我被我們當地開創新世界以來所有死者們無言的奉獻所鼓舞,踏着越來越高的土路,登上了「死亡之路」。我心裡明白,我的姿勢因為腳趾受挫而行動不太靈活,所以只有狡猾的靈活而已。妹妹,如果老實說我那時的感覺,我簡直就像一個瘸腿狗!我踏上「死亡之路」的石板,腳趾的疼痛影響了腳,所以身體失去平衡。石板路成一條直線往高處延伸,路旁茂密的樹葉相交以致成了一條窄縫,月光從這條窄縫傾瀉下來,使這條石板路成了一條波浪形的帶子。
因此而產生的磁性,再次使我的身體內外出現抖動。我擔心自己跌倒只好彎着腰前進,兩臂伸向黑暗的森林,紅色的臀部暴露在月光之下。妹妹,我像飛着的鳥一樣排泄稀糞,我的糞在月光之下閃了一下便落入峽谷。把在缺谷裝進身體裡的東西還給峽谷,然後再進森林,彷彿內臟本身就知道應該如此。
於是我橫穿「死亡之路」。
我進了充滿自己下生以前和死後之未來氣息的黑黝黝的森林。妹妹,我現在才想跟你說我在這森林裡的經歷,除了對你這個不超再次露面的人之外,我從來還沒有對任何人講過,妹妹,我確實常常想和你談談這些。
首先想跟你說的是,進入森林的頭一夜,我是怎樣衝破橫穿黑森林邊緣地帶時的恐怖。儘管我時刻注意碰傷的腳,可是總也免不了轉眼之間就讓苔蘚覆蓋的岩石或者倒木給碰倒,我堅強地爬起,向黑暗伸着兩臂摸索着前進,但是覺得十分恐怖。不過,我終於挺過來了!妹妹,我真想自豪地向你這麼喊一聲。在那黑森林裡,和水差不多的夜氣中,伸着手摸索着前進,感受的恐怖,胸腔裡好像有塊敲打脈搏的大石頭,那情形難以用語言形容。
何況我已經全身涂紅,赤身裸體,從皮膚到內臟粘膜,凡是能蠕動的,無不有此體驗,而且無不繼續活動下去。進入森林之後的恐怖,和從峽谷跑到這裡時感受的恐怖,同故事中所表達的恐怖完全不同。以「死亡之路」周圍為活動範圍的豺狼並不可怕。全身涂紅光着身子的我,簡直就是豺狼的同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