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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 260 / 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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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健三郎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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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父親=神官和女藝人生的我們五個之中,習慣稱之為露一士兵的長兄,我對他的記憶只是他揮着紙做的小國旗走在開往前線的行列裡的情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露一士兵那露西亞大兵一般的臉型和體格走在隊伍前頭的模樣,以及這天從晌午就喝醉了而大喊大叫的父親=神官為他作了莫名其妙的神道祓除不祥的法事,記得這麼清肯定和從大人們那裡聽來的傳承有關,而且再加上自己的編造。反正他從來沒有表現親情之愛的長子開往戰場前後那幾天一直酩酊大醉卻是事實。但是,喜歡這位以熱情和憂鬱研究村莊=國家=小宇宙的神話與歷史的老人們,大概不會讓他這個泥醉的外來人出現於人前吧。

況且是他的親兒子出征那就更不會讓他露面,因為他與兒子有關的醜聞曝露出去,父親=神官一定被派他到此地來的國家神道的權力機構趕出去。


  

可能是我記得的只是露一的露西亞人臉型和體格,戰敗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刊載他當初孤軍作戰的報紙、周刊上的照片和我記憶中的露一形象大不相同。那些照片上的露一的面孔的確和一般人不一樣,但他畢竟是日本人。至于眼珠的顏色,因為照片是單色的所以看不出所以然來。我聽露一的小學同學說,不過八分之一的露西亞人血統給他帶來的結果卻是他從孩子時代起眼睛藍得令人驚奇。

在這方面,應該說他很像父親=神官,但是和人們眼中父親那雙一眼就看得出的憂鬱卻截然相反,形狀上是繼承了母親的屬於陽性的雙眼。然而僅僅是因為他眼睛是藍的這一特徵,露一在新兵訓練期間一直挨欺負,因而引起精神異常,即使戰爭結束之後過了四分之一世紀,他掌握的仍然是新兵訓練時期那個水平的本領,被當作瘋子而關着。被大家稱作露一士兵這個名字裡,反映了我們當地人不是那麼隨隨便便就能對付得了的。父親=神官對於露一在精神病院的生活,至少是在一定時期去看望一下,但是他告訴我們這些弟弟妹妹們說,露一已經死了。

露一不僅活着,而且依舊穿著二十五年前業已作廢的那種大日本帝國陸軍軍裝,為發動一次決定性的作戰行動而出現于現實世界。對於這件事,我只能感到吃驚而已。妹妹,你大概也是這樣吧。儘管我想理解自己長兄的行動,然而我卻無法把新聞記者報道中所寫的露一的行動視覺化地用想象描畫出來。

露一採取行動的那天早晨,他在山谷的簡易旅店醒來,這在他四分之一世紀停滯的意識裡,是軍營裡內務班的起床。他按照經過挨打、挨踢而學來的一套,把槍、刺刀、背包、水壺、雜品袋、防毒面具,一切都裝束停當。這些裝備是露一自己從上野一帶買的,不言而喻,那槍當然是假的。在他把這些裝備弄上身之前,還得先把單人帳篷、信號旗、小鐵鍬、外套等等全都綁在背包上才行。

把那件外套疊得見棱見角的操作,雖然露一百倍認真地幹了一番,然而對他來說似乎依舊是件難事。他那番孤獨作戰行動結束之後,背包、外套、裹腿已經完全散了。不禁要問,他這些裝備是從哪裡弄到手的呢?原來,他雖是患者卻能求得當花匠,這事可能是在精神病院住了多年的瘋子軍裝迷教給他的。但是他買這些東西的錢從何而來?我對於任何報道都疏於這一點卻很在意。

經過我的調查終於弄明白隱匿的事實。

露一崛起的時間,我們一家,如果不把蟄居于三島神社社務所的父親=神官算在內,可以說一家人處于離散狀態。仰賴父親=神官接濟,事實上是辦不到的,露一他也不會想到這件事。露一他雖然在精神病醫院裡蹲了四分之一世紀,但是當他從那使他活到現在的醫院出來的時候,會計付給了他一筆錢。因為他在醫院裡當花匠,這錢就是他的工錢。


  
雖然如此,醫院讓他當花匠幹活是治療方法之一,無力負擔住院費的露一,他是怎麼付給醫院費用的?被關在醫院多年一直當花匠之後,一位年輕的醫師偶然發現,露一沒必要再住下去了,便提出報告,但是,我以為這中間那醫師一定有什麼動機。總之他得了這筆錢也就成了自由之身,儘管他在醫院裡獃了四分之一世紀,當個傻乎乎的花匠,從來沒有惹誰生過氣,但是他卻立刻用這筆錢置辦了他的軍裝等等,開始了獨特的作戰行動,從而引起眾人注目。

峽谷的人們素來稱之為露旦角的另一位哥哥露二郎,也是踏踏實實地準備了好久,突然的極富個性的表演,比露一的崛起提前了二十五年,是在大日本帝國剛剛消亡的那年秋天大放光彩的。地點是五十天戰爭之後,用曾經作為疏散人口用的建材修復的蠟庫舞台上。為露旦角提供這種機會的,是被熱烈慶祝複員氣氛所鼓舞的青年們。在他們主辦的演藝會上,露旦角是突然報告出演的。

唱着戰前的流行歌,按歌詞節拍舞蹈,從故事展開前的開場白到進入情節之前結束的浪花曲,比這些更拿手的通俗戲等等,總而言之,換場時一定插演二哥的舞蹈,我們這同胞兄弟妹妹們都擔心他再也拿不出節目了,可是他源源不斷,而且都是我們遊戲時從未亮出過的節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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