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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從第
3間屋裡,也就是客廳另一邊的那間屋裡,突然響 起了輕柔的樂聲——我們沒有注意到,僕人把那滑動門又打開了——這是一 支四重奏,恰好奏的是我內心深處所暗自希望的樂曲,舞曲,節奏鮮明而又 輕盈柔美,是一支華爾茲舞曲,兩把小提琴演奏着主旋律,一把音色低沉的 大提琴憂傷地伴奏;一架鋼琴不斷髮出尖鋭的斷音,強烈地奏出節拍。是的, 音樂,音樂,就只差音樂!現在奏起音樂,說不定再隨着樂曲婆娑起舞,跳 一支華爾茲,讓樂曲把你輕輕托起,隨風飛旋,這就更能使人心醉地體驗到 內心輕飄飄的感覺。啊,說真的,這座開克斯法爾伐別墅想必是一座擁有魔 法的屋子,你只消任意夢想,願望就會付諸實現,我們於是站起身來,挪開 椅子,一對對一雙雙地走進客廳,我把手育伸給伊羅娜,我又一次感到她那 滑爽、柔軟、細膩的皮膚。這時客廳所有的桌子似乎有童話裡的小侏儒幫忙 似的,全都已經搬走,椅子全放在四周牆邊。
地板光滑鋥亮,像一面褐色的 鏡子熠熠反光,這是跳華爾茲絶妙的滑冰場,從隔壁屋裡響起視而不見的樂 聲,使人血液奔騰。
我轉身朝向伊羅娜。她向我會心地一笑。她的眼睛已經說出了「好吧」 二字,於是我們旋轉起舞,兩對、三對,五對舞伴也跟着在光滑的地板上飛 旋起來,比較老成持重或者年齡較大的人則在邊上旁觀或者閒聊。我喜歡跳 舞,甚至跳得相當出色。
我們摟在一起,輕盈地飄向前去,我覺得,我這一 輩子從來沒有比這次跳得更加出色。下一曲華爾茲,我和鄰座的另一個姑娘 跳舞;她也跳得十分精彩,我向她低下頭去,微微帶著一種陶醉的神氣,呼 吸着她頭髮裡散髮出來的香氣。啊,她跳得妙不可言,一切全部妙不可言, 幾年來,我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我簡直忘乎所以,樂不可支,我恨不得跟 所有的人都一一擁抱,向每一個人都說幾句親切、感激的話,我覺得我是那 麼輕鬆,內心是那麼充實,覺得自己是那樣幸福和年輕。
我像一陣旋風似的 從一個姑娘身邊跳到另一個姑娘身邊,我又說又笑,不停地跳舞飛旋,內心 幸福的暖流使我陶醉,我竟感覺下到時間的消逝。
我偶爾看了一下表,已經十點半,這時我突然驚慌地想起,我已經跳舞、 閒談、戲謔、作樂快一個鐘頭,可還沒有邀這家主人的女兒跳舞,我這個不 知禮數的混小子!我就只和我鄰座的這兩個姑娘,和兩三位別的女士跳舞, 也就是盡和我最喜歡的女士們跳舞,而把這家的小姐忘了十一乾二淨!這是 多麼失禮,是啊,多麼侮辱人啊!現在得趕快、得馬上彌補! 可是我根本想不起來,這位姑娘究竟長的是什麼模樣,這可使我大吃一 驚。我只在她面前站了一會兒,鞠了一躬,那時候她已經入席就座;我只記 得她是個嬌嫩纖弱的女郎,另外還記得她那雙灰色的眸子向我飛快地投來好 奇的一瞥。可是現在她在哪兒呢?身為這家的小姐她總不會抽身走開吧?我 心情不安地仔細打量靠牆坐著的所有的婦女和姑娘,可是誰也不像是她。最 後我走進第
3間屋子,那個四重奏樂隊隔着一架中國式屏風,在那兒演奏, 我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因為她就坐在那裡。沒錯,肯定是她,那纖巧嬌嫩, 弱不勝衣的身姿,穿著一身淡藍色的衣服,坐在兩位年老的太太當中,她們 坐在房裡太太們閒坐漫談的角落裡,面前放著一張孔雀石藍的桌子,桌上供 着鮮花,裝在一個淺口的花鉢裡。她那小巧玲瓏的頭微微低垂,彷彿正在出 神地聽音樂,正好襯着玫瑰花熾熱紅艷的色澤,我發現,她的額頭在依密的 褐裡透紅的秀髮下面,顯得多麼透明蒼白。可是我不容自己悠閒地觀賞。
謝 天謝地,我暗暗地吁了口氣,一塊石頭落地,我總算偵察到了她的蹤跡。這 樣,我還能及時彌補我的疏忽。
我走向那張桌子,旁邊響起陣陣樂聲。我鞠了一躬,彬彬有禮地表示邀 舞。一雙驚愕的眼睛抬起來深表意外地直瞪着我,嘴唇半開,隻字不吐。可 是她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跟我同去的樣子。
莫非她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再 一次向她鞠躬,腳上的刺馬針輕輕一碰:「小姐,我可以邀您同舞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是可怕之極。她那前傾的上身猛地向後一縮,仿 佛要躲開沉重的一擊;同時從內心深處湧上一股熱血,直衝她那蒼白的雙頰, 剛纔還張開的櫻唇,這時抿得緊緊的,只有一雙眼睛一動不動地死盯着我, 眼裡含着一種我這輩子從來沒有看見過的恐怖神情。緊接着她那劇烈痙攣的 身體猛地一震,她用兩手撐着桌子,掙扎着站起身來,桌上的花鉢給晃得叮 當亂響,同時從她坐的圈手椅上有什麼東西沉重地落在地上,像是木頭或是 金屬。她還一直用兩隻手死死抓住那張搖搖晃晃的桌子,她那像孩子一樣輕
飄的身子依然劇烈地顫動不已;可是,儘管如此,她並不逃走,她只是更加 拚命地死抓住那沉重的桌面。從那雙痙攣地握緊的拳頭一直到頭上的秀髮, 不時發出一陣陣震顫,一陣陣哆嗦。突然發生了總爆發,一陣抽泣,狂野的、 激烈的抽泣,宛如在窒息中發出的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