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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目光相遇,彼此心照不宣。德蘇勒特也曾是她的情人,她已几乎忘卻了的一夜風流的情人。但他一個也不曾忘記;他們在他的腦海裡排列成行,就像日曆上的聖徒像一樣。
「如果這讓你心煩的話……」她有些侷促地說。塞沙利,在他們的對話中已經停止了嚎叫,這時他用一種絶望的、懇求的目光看著他們,這目光使讓屈服了,他含混地說了聲可以。
當他們靠在陽台的欄杆上等候女人回來的時候,那一個小時對他們倆人來說是多麼漫長啊,各自被心裡的想法煎熬着,沉默着。
「這個德蘇勒特住得很遠嗎‧……」
「噢不,羅馬大街……不過幾步遠。」讓忿忿地答道,他也覺得芳妮去得太久了。他試圖用那工程師的愛情格言『沒有第
2天』來安慰自己,再說他曾聽過工程師用輕蔑的口氣談起薩芙,就像談論他的風流艷史中的其他女人一樣;但是,作為情人的自尊心又不能容忍他這樣想,他又有些希望德蘇勒特仍然認為她美麗動人。啊!這個老瘋子塞沙利非要這樣揭開他的所有舊傷疤不可。
芳妮的短斗篷終於轉過了街角,她滿面春風地回來了:
「事情辦成了……我借到錢了。」
看著擺在他面前的八千法郎,塞沙利叔叔高興得流淚了,他一定要給個收據,寫上利息和還錢的時間。
「不必了,叔叔……我並沒有說是您借的……是以我的名義借的錢,您把錢還給我就行了,隨便什麼時候都行。」
「你幫了我的忙,我的孩子,」塞沙利感激不盡地說,「我永遠不會忘記的……」葛辛送他去車站以確保這次他是真的走了,在車站,塞沙利眼裡噙着淚不住地念叨:「多好的女人啊,簡直是一個寶藏!……你要讓她幸福,我告訴你……」
叔叔的突然來訪使讓感到更多的壓迫,他感到已經很沉重的鏈鎖越套越緊了,而且他出於敏感的天性一直試圖分隔的兩樣東西正在融合:家庭和愛情。現在塞沙利經常給他的情人來信,談他的工作,他的葡萄園,告訴她城堡的一切消息;而芳妮則批評領事在種植葡萄這件事上太頑固,談論他母親的病症,提出些叫讓煩透了的不合時宜的幫助或建議。不過,謝天謝地,她從不提起她替他幫忙的事,也沒有提起敗家子從前的故事和從那叔叔嘴裡知道的達芒德家任何不光彩的事情,只有一次她用這事當了反擊的武器,事情是這樣的:
他們從劇院出來,因為天在下雨,於是在廣場的停車處僱了一輛馬車。這種車是通常在午夜後才上街載客的載貨馬車,啟動起來非常遲緩,馬車伕睡着了,馬搖晃着它的弔料袋。正當他們在車篷下坐著等待時,一個正在綁一條新鞭繩到馬鞭上的年老車伕靜靜地走到車門前來,他嘴裡咬着繩子,噴到酒氣,聲音嘶啞地對芳妮說:
「晚上好……你還好嗎?」
「呀!是你?」
她嚇了一跳,但很快便鎮靜下來,低聲對情人說:「我父親!……」
她父親,這個穿著昔日的制服到處拉客的馬車伕,滿身泥污,衣服上的銅扣也掉了好幾個,在人行道上的煤氣燈下露着一張因飲酒過度而腫脹的臉,在這張臉上葛辛深信找到了芳妮端正性感的容貌的粗俗化的版本以及那沉迷于享樂的大眼睛。勒格朗老爹毫不留意女兒身旁的男人,就像沒看見他一樣,他只對女兒說了說家裡的消息:「老太婆進納克爾已經兩禮拜了,她的身體糟透了……你什麼時候去看她一下吧,那會使她很高興的……我呢,還好,車箱堅固,鞭子很好使,鞭梢也不賴,只是生意不大好……如果你打算按月僱一個好車伕的話,我可就有大生意了……不需要‧真糟糕,那好,再見吧……」
他們無力地握了握手,馬車開動了。
「我說,你相信嗎?……」芳妮輕聲說,突然她開始談起她的家庭,談了很久,過去她總是逃避這個話題……「太難堪,太低賤了……」不過現在他們彼此有了更深的瞭解,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了。
她出生在穆蘭·沃·昂格萊的郊區,母親是旅店招待,父親是一個退伍騎兵,在巴黎至夏蒂翁的客車上當車伕,他來旅店喝過兩次酒後,他們便有了她。
她從沒有看見過她的母親,她在生她時死去了;不過客車公司的老闆們倒是好人,強迫父親承認他的孩子並付錢養育她。他不敢拒絶,因為他欠公司一大筆錢。到芳妮四歲,他在趕車時就把她像小狗一樣帶著,用帆布在車廂頂上給她搭了一個窩,她就這樣在路上跑來跑去,看著一路上溜過的燈籠亮光以及馬呼哧呼哧地噴着熱氣,晚上在凜冽的北風中聽著車鈴的叮噹聲入睡,她覺得這樣的生活非常有趣。
但勒格朗老爹很快就厭倦作父親了;這個黃毛丫頭雖然花不了幾個錢,可總得給這小東西弄衣穿,弄飯吃吧。另外這時他正打算同一個菜農的遺孀結婚,他常由她的瓜田與菜畦旁邊驅車經過,他已經覬覦她許久了,但這個小丫頭礙手礙腳的。當時她很確切地相信,她的父親想擺脫她,這個醉鬼打定主意非甩掉她不可;要不是那個寡婦,那個善良的麥西姆大媽保護了她……
「對了,你認識麥西姆的。」芳妮說。
「什麼!就是我在你家見到的那個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