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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了‧……」葛辛聲音低沉地問道,一邊又埋頭用麥管吸着飲料,一邊靜聽著那幾年前曾經轟動巴黎的一出愛情悲劇。
雕刻家很窮,他瘋狂地愛着這個女人,因為害怕被她拋棄,他製作假鈔來供她維持奢侈的生活。很快就東窗事發,他跟他的情婦一起鋃鐺入獄,他被判了十年監禁,而她只在聖拉扎爾關了六個月就因為被證明無罪而獲釋了。
高達又向德蘇勒特——他旁聽了這一案件——回憶起她戴着聖拉扎爾的小帽是多麼動人,而且還很有膽量,毫不悲傷,始終忠於她的情人……然後,又記起她對那個老笨蛋審判長的巧妙回答,還有她越過憲兵們的三角帽對伏拉芒飛吻,用石頭聽了也會哭泣的聲音對他喊:「別擔心,親愛的……快樂的日子會回來的,我們會一直相愛!……」不過,經歷了這件事後她有點厭惡過家庭生活了,可憐的姑娘。
「在那以後,她開始沉溺于花天酒地之中,几乎一個月或者一個禮拜換一個情人,但再不找藝術家……噢!藝術家,她有點害怕藝術家了……我相信能與她繼續來往的就只有我一個人……她隔一陣就會到我的雕塑室裡來坐坐,抽支菸。後來我有好幾個月都沒有聽到她的消息了,直到有一天我看見她和這個漂亮男孩在一起吃午餐,還從他嘴裡啄葡萄吃,我心想,我的薩芙又陷進去啦。」
讓再也聽不下去了。他覺得他剛喝進去的這些毒藥足以令他命喪黃泉。剛纔他渾身冰涼,現在又覺得胸膛裡有一團火在燃燒,直衝向他那轟鳴着、馬上就要像燒到白熱的鐵板一樣炸裂開來的頭頂。他在車流中跌跌撞撞地穿過馬路。
馬車伕們大聲咒罵,他們在沖誰發火,這些笨蛋!
經過馬德蘭市場時,一股嚮日葵的味道令他煩亂至極,這香味是他的情人最喜歡的。他加快腳步想逃避這種氣味,並在一種痛心的瘋狂中清醒地想到:「我的情人!……是的,漂亮的嚮日葵……薩芙!薩芙!……我居然同這樣一個東西睡了一年!……」他凶狠地反覆唸著這個名字,更記起他曾在報紙上見過一個粗俗的帶有色情意味的名花榜,在那眾多的妓女綽號中就有這個名字:薩芙、古娜嘉、菲弗莉、仁妮·德普利斯、拉芙佳……
這個可憎的名字在他的頭腦中不斷爆炸,他的眼前也不斷閃過這個女人散髮着惡臭的全部人生……高達的雕塑室,拉古諾裡家的大打出手,整夜睡在詩人的擦鞋墊上遭警察干涉……還有漂亮的雕刻家,製作假鈔,審判……還有她戴着很合適的囚犯帽子,送給她的假鈔製作者的飛吻:「別擔心,親愛的……」「親愛的」,她也這樣叫他,也這樣親吻他,真是奇恥大辱啊!……唉!這些娼妓一轉身就會把人掃地出門……他想要把嚮日葵的味道掃去盡淨,但這香味仍然在同黯淡的紫丁香一樣顏色的暮藹中追着他不放。
突然,他發現自己仍然還在那船甲板上一樣的市場旁邊大步走來走去。他拔腿就跑,一口氣跑到阿姆斯特丹大街,決心要把這個女人攆出門去,什麼話也不用說,只須把她扔到樓梯上,跟着她咒罵她那可恥的名字就行了。但一到門前,他又遲疑起來,躊躇着踱了幾步。她會大吵大閙,會哭哭啼啼,會讓全樓的人都聽見她的滿嘴髒話,就像在拉卡德大街那次一樣。
寫信‧……對,就這樣。寫信會好得多,只需用兩三句殘忍的話就能把她打發了。他走進一家在剛點燃的煤氣燈下顯得陰暗而寂寥的英國咖啡館,走到一張黑乎乎的桌子旁坐下,不遠處坐著這家店裡惟一的顧客,一個臉色如死人般蒼白的姑娘,正在狼吞虎嚥地吃着熏魚,沒有喝酒。他要了一品脫淡色啤酒,沒來得及喝,他就迫不及待地寫起信來。
湧上他腦子裡的話太多了,爭擠着要一齊衝出來,可是變質結塊的墨水卻只能讓他一點一滴地往外擠。
他剛開了個頭就撕了,一連撕了兩三張紙,最後他決定不寫了,起身離去,這時一張塞滿食物的、貪婪的嘴在他身邊怯生生地問道:「您的酒不喝嗎‧……我可以喝嗎‧……」他示意可以。那姑娘撲向啤酒,猛然一口氣吞了個乾淨,可見這個可憐的人是多麼窮困潦倒,口袋裏的錢只夠填飽肚子,不能買一點兒酒滋潤一下乾渴的喉嚨。他頓生惻隱之心,這使他平靜下來,使他突然明白了一個女人生活的艱難。於是他以一顆仁慈之心來重新反省和評判自己的不幸。
無論如何,她並沒有欺騙他;如果說他對她的生活一無所知,那是因為他自己並不曾關心過她的事。……他憑什麼去責怪她呢‧因為她在聖拉扎爾的經歷‧但是既然她已經被無罪釋放,而且几乎是以勝利者的姿態重生了一樣……其他還有什麼呢‧在他之前的那些男人‧ 他難道過去毫不知情嗎‧……有什麼理由更加生她的氣呢‧就因為她的這些情人鼎鼎有名,他常能碰到他們,跟他們談話,在店舖的櫥窗前看見他們的肖像嗎‧ 她偏愛這些人作她的情人,能因此而對她橫加指責嗎?
而且,在他的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卑劣的、不可告人的驕傲,因為他能有幸和這些藝術大師們一同佔有她,因為他們也認為她是美麗的。一個在他這樣年紀的人,因為無知,並不太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他們愛女人,喜歡戀愛,但缺乏眼光和經驗;一個熱戀中的青年人給你看他情人的畫像的時候,是想得到一個讚許的眼神和一句稱讚的話來堅定自己的決心。知道她曾被拉古諾裡歌詠過,被高達雕成過不朽的大理石像與青銅像,他似乎覺得薩芙的形象被光環包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