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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沒等他轉過神兒來,只見那個渾身燒得遍體鱗傷的老人,掙扎着跳出火堆,跑到一棵老樹後邊,揪出一個赤身裸體的男孩,拖到竄起的火焰跟前,一把推進火堆裡。那男孩面對著顫巍巍的烈火,嚇得連哭帶喊,怎麼也不肯跳進去,直往外躲,在光焰噼駁的火堆前,跪着哀求老人,不要叫烈火把他燒死……孩子終於被推進去,吱哇喊叫,眼看就要被烈火燒死了。
那老人站在一邊望着,面現苦笑,整個軀體處于停滯和麻木的狀態。
悉達多緊張得手裡捏了一把冷汗,衝進火焰裡去救人。不料,那老人大喊大叫:「魔鬼,魔鬼!這關你什麼事?」悉達多說:「難道你眼看著這孩子燒死嗎?」「你懂得什麼?那是圓滿,那是極樂,那是福德!」那渾身燒傷的老人不顧自己的傷痛,放聲大笑,指着在火焰中掙扎着的孩子,「哈哈,你看,他修煉圓滿,大放光明,榮歸神國了!」這可憐的孩子,果然被烈火燒死了,只留下一具蜷縮着的僵硬的殘骸,那沒有氣息的嘴巴還張着,好像要發出一聲最後的呼號……悉達多好像覺得自己是一個幽靈,迷迷糊糊地闖進了人間地獄。一切都令人毛骨悚然……他禁不住橫下一條心,要在這苦行林裡看個究竟,看看這些人到底在這裡搞些什麼「永恆的歡樂」。
太子回身還沒走出幾步遠,忽聽背後傳來一聲垂死的哀號。待他回眸盼顧時,見那個鬼迷心竅的老人也跳入火中自焚了。
這「苦行林」無異於「死刑林」!
悉達多打起精神,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仰頭看看天色,陰沉沉的一片烏雲,隱隱約約地,似乎從苦行林的盡頭,傳來一陣隆隆的悶雷聲……悉達多好像置身于瞬息萬變的地獄的陰霾之中,耳畔不停傳來苦行僧們垂死的慘叫聲。
在後來幾十年的弘法傳教生涯中,這位佛陀再三向弟子們申明,他的聖教執信因果定律,以因果為天下顛撲不滅的真理。若不證悟諸法實相,若不以修持的工夫解脫生死,自殺是回歸不到彼岸的。業報未盡,因果未明,即使自殺,也還是接受另一輪生死。正像一個人欠了債,為了躲避債主的追討,從一處遷到另一處,欠債的並未因此而滅絶,況且債主還可能找到門下。
說到底,佛教乃是死的叛逆者。他們不僅反對自毀,而且不遺餘力地喚醒生命,使其充滿勃勃生機,利用有生之年,多做好事,行善積德,以改造現實乃至未來的命運,求得幸福的果報。
鬼使神差,這一天他初次離家求道,就在這片莽莽的老林中,看到這麼多不可思議的怪相,而且都是印度宗教徒的所作所為。這些殘酷的事實,強烈地震撼着太子的尊嚴,重創了他慈善的心靈。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走着,正在低頭沉思漫步,忽然背後有人輕拍了拍他的肩膀:「年輕人,你也想到這裡來修煉苦行嗎?」太子回頭一看,見一個白鬚飄拂、銀髮蓬鬆的老人:形容枯槁,然而神情沉凝,給人一種超凡脫俗、飄飄欲仙的感覺。但仔細一端詳,老人滿臉魚網紋,兩隻手只剩下皮膚和骨節,盡乎油盡燈幹了。
悉達多對他的問話,苦于難答,只是茫然地搖搖頭:「不,不……長老……”「那麼,請問年輕人,你到我們苦行林裡來幹什麼呢?」「嗯,我想……」悉達多侷促不安,沉吟了半晌兒,「我想尋找人生真實的覺道,然後再去教化眾生,使世上每一個人都能脫離生老病死的苦海,正直地信行,受用妙樂,直至圓覺。」「那麼,」老人伸手捋了捋花白的長鬚,「請問,你找到這種覺道了嗎?」「還沒有。」悉達多虔誠地表示,「長老,請你告訴我,如何才能求得真實的悟性和解脫呢?」苦行老人自得地說:「生命是永恆的痛苦,但是要想得救,必須親自去體驗比生命本身還痛苦十倍百倍千倍的痛苦。首要的是,你必須敞開你的心扉,鬆開你的手,赤裸裸地投入更苦的苦海之中。
須知,苦海即是苦酒,你要盡情地去飲它,最後成為一個飽飲的、捨命的醉漢。到那時候,你,還有眾生就得救了!請問年輕人,剛纔你看見修煉苦行的人了嗎?」「長老,我看見了。」「唔,還有,你還要看一看。」老人用他那冷冰冰的皮包骨頭的手,一把揪住了悉達多的手:“來來來,你開一開眼界,再跟着我來看一看,以為啟示。」
再往前走,舉目四望,有幾個人衣衫襤褸,坐在一棵枯藤老樹下面,個個手拿着樹皮嚼吃;還有些人把生米撒在地上,學着飛禽鳥類的生習,用嘴啄着米吃,匍匐在地,爬來爬去;另有幾個婦女,披頭散髮,仰望天上的浮雲,口中振振有詞,跪在地上不停地叩頭;更為醜陋不堪入目者,一男一女,渾身污穢,蓬頭垢面,一顛一倒地躺在地上,互抱著對方的臭腳,舔得有滋有味;還在路上看見一個傢伙,神情麻木,頽唐失神,用手抓起地上別人的排泄物,大把大把地吞食,低頭垂目,手指掐訣,口中唸咒:「天門開,地門開,吾神來也……」這個苦行長老每看到一個醜陋的場面,就向悉達多介紹。然而,聰明慧性的太子,從這些不堪入目的苦行中,實在悟不出一點兒人生的真諦和哲理。他認為,使現世這個血肉之軀受苦,受非人之刑,妄圖求得死後的安樂,這不僅不是淡泊五欲,而是慫恿五欲,與解脫生死痛苦毫無關聯,其後果是以苦招苦,死有餘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