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爐詩話 [清] 吳喬著
●卷一
漢、魏之詩,正大高古。漢,謂自枚乘至中郎;枚詩十九首,其中亦有東漢人詩也。魏,謂思王至阮公。正,謂不淫不傷;大,謂非嘆老嗟卑;高,謂無放言細語;古,謂不束于韻,不束于粘綴,不束于聲病,不束于對偶。
如是之謂雅,不如是之謂俗;而俗又有微甚之辨。兩晉之詩漸有偶句,至沈、宋而極。齊、梁始有聲病,至唐律而極。宮體始淫,至晚唐而極。
休文作韻,其時詩人亦不遵用,唐以立功令始用於詩,至步韻而極。五柳以小言寓意,晚唐為甚,至宋而極。餘則互有之。此詩道古今之大端也。
詩道不出乎變復。變,謂變古;復,謂復古。變乃能復,復乃能變,非二道也。漢、魏詩甚高,變《三百篇》之四言為五言,而能復其淳正。
盛唐詩亦甚高,變漢、魏之古體為唐體,而能復其高雅;變六朝之綺麗為渾成,而能復其挺秀。藝至此尚矣!晉、宋至陳、隋,大曆至唐末,變多於復,不免于流,而猶不違于復,故多名篇。此後難言之矣!宋人惟變不復,唐人之詩意盡亡;明人惟復不變,遂為叔敖之優孟。二百年來非宋則明,非明則宋,而皆自為唐詩。
試讀金正希舉業文,不貌似先正而最得先正之神,以其無逢世之俗情,惟發己意故也。詩可知矣。無智人前莫說,打你頭破額裂。
詩有魔鬼:宮體淫哇,梁至初唐之魔鬼也。打油釘鉸,晚唐、兩宋之魔鬼也。木偶被文綉,弘、嘉之魔鬼也。今日兼有之。
問曰:「丈既知俗病與魔鬼,詩宜盡脫之矣。」答曰:「談何容易。弘、嘉之魔鬼,實能淨盡脫之,餘則五十餘年,全在其中行坐寢食,近乃覺之,而衰病無可進矣。正大高古之詩,有來生在。
言此,欲使英年有志節者早自覺悟,毋若喬之憒憒一生,悔無所及耳!」
問曰:「詩在今日,以何者為急務?」答曰:「有有詞無意之詩,二百年來,習以成風,全不覺悟。無意則賦尚不成,何況比興?」葉文敏公論古文,余曰:「以意求古人則近,以詞求古人則遠。」公深然之。詩不容有異也。
唐詩有意,而‧比興以雜出之,其詞婉而微,如人而衣冠。宋詩亦有意,惟賦而少比興,其詞徑以直,如人而赤體。明之瞎盛唐詩,字面煥然,無意無法,直是木偶被文綉耳。此病二高萌之,弘、嘉大盛,識者‧斥其措詞之不倫,而不言其無意之為病。
是以弘、嘉習氣,至今流注人心,隱伏不覺。習氣如乳母衣,縱經灰滌,終有乳氣。人之惟求好句而不求詩意之所在者,即弘、嘉習氣也。若詩句中無「中原」、「吾黨」、「鳳凰台」、「‧鵲觀」,自以為脫去弘、嘉惡道,不亦易乎!此病之難於解免,更自有故。
詩乃心聲,非關人事,如空谷幽蘭,不求賞識,乃足為詩。六朝之詩雖綺靡,而此意不大失。自唐以詩取士,遂關人事,故省試詩有膚殻語,士子又有行卷,又有投贈,溢美獻佞之詩,自此多矣。美刺為興觀之本,溢美獻佞,尚可謂之詩乎?子美于哥舒翰,先美後刺,後人嫌之。
如李頎之「秦地立春傳太史,漢宮題柱憶仙郎」,已宛然明之應酬詩矣。詩之氾濫,實始於唐人,言近體詩,不得不宗之耳。
所謂詩,如空谷幽蘭,不求賞識者。唐人作詩,惟‧己意,不索人知其意,亦不索人之說好。如義山《有感》二長律,為甘露之變而作,則《重有感》七律無別意可知,何以遠至七百年後,錢夕公始能註釋之耶?意尚不知,誰知好惡?蓋人心隱曲處,不能已於言,又不欲明告於人,故發於吟詠。三百篇中如是者不少,唐人能不失此意。
宋人作詩,欲人人知其意,故多直達。明人更欲人人見好,自必流于鏗鏘絢燦,有詞無意之途。瞎盛唐詩氾濫天下,貽禍二百餘年,學者以為當然,唐人詩道,自此絶矣。
詩非一途得入,景龍、開、寶之詩端重,能養人器度,而不能發人心光;大曆、開成之詩深鋭,能發人心光,而亦傷人器度。所以學景龍、開、寶者,心光難發,大都滯于皮毛;學大曆、開成者,器度易傷,不免流于險琢。人能以大曆、開成發其心光,而後以景龍、開、寶養其器度,斯為得之。人誰有此工力?所以開、寶而後更無其詩也。
問曰:「若然,則開、寶人于何處發其心光耶?」余愧謝曰:「此就後世人之病察脈擬方也。君問太高,須起李、杜、高、岑以答之。」
明初之詩,娟秀平淺而已。李獻吉岸然以盛唐自命,韓山童之稱宋裔也。無目者駭而宗之,以為李、杜復生,高、岑再起,有詞無意之習已成,性情吟詠之道化為異物。何仲默、李于鱗、王元美承獻吉之泄氣者也,牛‧後驢鳴,其聲震耳,宜為人所駭聞。
數十年前,蚓響蛩鳴,亦復主盟中夏。然蚓蛩止誤流俗阿師,牛驢實誤有志之士,冒盛唐高名故也。
詩文有雅學,有俗學。雅學大費工力,真實而ウ然,見者難識,不便於人事之用。俗學不費工力,虛偽而的然,能悅眾目,便於人事之用。世之知詩者難得,故雅學之門,可以羅雀,後鮮繼者;俗學之門,簫鼓如雷,衣鉢不絶。
如震川、元美,時同地近,震川卻掃荒村,後之學其文者無幾;元美奔走天下,至今壽奠之作,猶溉餘膏。苟為身計,刺繡文不如倚市門,無奈醒人不能酗酒,有目者不能瞑而執杖取道耳。人欲應酬,俗學甚善;若欲見古先作者之意,非視俗學如糞穢之不可嚮邇,不能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