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軍自言見李斯、曹喜、梁鵠等字,見蔡邕《石經》于從弟洽處,復見張昶《華岳碑》,是其書之取資博矣。或第以為王導攜《宣示表》過江,輒謂東晉書法不出此表,以隱寓微辭于逸少。蓋以見王書不出鐘繇之外,而《宣示》之在鐘書,又不及十一也。然使平情而論,當不出此。
右軍書「不言而四時之氣亦備」,所謂「中和誠可經」也。以毗剛毗柔之意學之,總無是處。右軍書以二語評之,曰:力屈萬夫,韻高千古。
羲之之器量,見于郗公求婿時,東床坦腹,獨若不聞,宜其書之靜而多妙也。經綸見于規謝公以「虛談廢務,浮文妨要」,宜其書之實而求是也。
唐太宗著《王羲之傳論》,謂蕭子云無丈夫氣,以明逸少之盡善盡美。顧後來名為似逸少者,其無丈夫之氣甚于子云,遂致昌黎有「羲之俗書趁姿媚」之句,然逸少不任咎也。
黃山谷云:「大令草書殊迫伯英。」所以中間論書者,以右軍草入能品,而大令草入神品。余謂大令擅奇固尤在草,然論大令書,不必與右軍相較也。
大令《洛神十三行》,黃山谷謂「宋宣獻公、周膳部少加筆力,亦可及此」。此似言之太易,然正以明大令之書,不惟以妍妙勝也。其《保母磚志》,近代雖只有摹本,卻尚存勁質之意。學晉書者,固尤當以勁質先之。
清恐人不知,不如恐人知。子敬書高致逸氣,視諸右軍,其如胡威之於父質乎?
《集古錄》謂「南朝士人氣尚卑弱,字書工者率以纖勁清媚為佳」。斯言可以矯枉,而非所以持平。南書固自有高古嚴重者,如陶貞白之流便是,而右軍雄強無論矣。
《瘞鶴銘》剝蝕已甚,然存字雖少,其舉止曆落,氣體宏逸,令人味之不盡。書人本難確定主名,其以為出於貞白者,特較言逸少、顧況為近耳。
《瘞鶴銘》用筆隱通篆意,與後魏鄭道昭書若合一契,此可與究心南北書者共參之。蔡忠惠乃云:「元魏間盡習隷法,自隋平陳,多以楷隷相參,《瘞鶴文》有楷隷筆,當是隋代書。」其論北書未嘗推本於篆,故論《鶴銘》亦未盡肖也。
索征西書,世所奉為北宗者。然蕭子云臨征西書,世便判作索書,南書顧可輕量也哉?
歐陽《集古錄》跋王獻之《法帖》云:「所謂法帖者,率皆弔哀,候病,敘暌離,通訊問,施于家人朋友之間,不過數行而已。蓋其初非用意,而逸筆餘興,淋漓揮灑,或妍或醜,百態橫生,使人驟見驚絶,守而視之,其意態愈無窮盡。至于高文大冊,何嘗用此!」案高文大冊,非碑而何?公之言雖詳于論帖,而重碑之意亦見矣。
晉氏初禁立碑,語見任彥昇為範始興作《求立太宰碑表》。宋義熙初,裴世期表言:「碑銘之作,以明示後昆,自非殊功異德,無以允應茲典。俗敝偽興,華煩已久,不加禁裁,其敝無已。」則知當日視立碑為異數矣。
此禁至齊未弛,故范表之所請,卒寢不行。北朝未有此禁,是以碑多。竇暨《述書賦》列晉、宋、齊、梁、陳至一百四十五人。向使南朝無禁,安知碑跡之盛不駕北而上之耶?
西晉索靖、衛瓘善書齊名。靖本傳言「瓘筆勝靖,然有楷法遠不及靖」,此正見論兩家者不可觭為輕重也。瓘之書學上承父覬,下開子恆,而靖未詳受授。要之,兩家皆並籠南北者也。
渡江以來,王、謝、郗、庾四氏,書家最多,而王家羲、獻,世罕倫比,遂為南朝書法之祖。其後擅名,宋代莫如羊欣,實親受于子敬;齊莫如王僧虔,梁莫如蕭子云,淵源俱出二王;陳僧智永,尤得右軍之髓。惟善學王者,率皆本領是當。苟非骨力堅強,而徒摹擬形似,此北派之所由誚南宗與?
論北朝書者,上推本於漢、魏,若《經石峪大字》《雲蜂山五言》《鄭文公碑》《刁惠公志》,則以為出於《乙瑛》;若《張猛龍》《賈使君》《魏靈藏》《楊大眼》諸碑,則以為出於《孔羡》。余謂若由前而推諸後,唐褚、歐兩家書派,亦可準是辨之。
歐陽公跋東魏《魯孔子廟碑》云:「後魏、北齊時書多如此,筆畫不甚佳,然亦不俗,而往往相類。疑其一時所尚,當自有法。」跋北齊《常山義七級碑》云:「字畫佳,往往有古法。」余謂北碑固長短互見,不容相掩,然所長已不可勝學矣。
北朝書家莫盛于崔、盧兩氏。《魏書·崔元伯傳》詳元伯之善書云:「元伯祖悅,與范陽盧諶並以博藝著名。諶法鐘繇,悅法衛瓘,而俱習索靖之草,皆盡其妙。諶傳子偃,偃傳子邈;悅傳子氵朁,氵朁傳元伯;世不替業。
故魏初重崔、盧之書。」觀此,則崔、盧家風豈下于南朝羲、獻哉!惟自隋以後,唐太宗表章右軍,明皇篤志大令《桓山頌》,其批答至有「桓山之頌,復在於茲」之語。及宋太宗復尚二王,其命翰林侍書王著摹《閣帖》,雖博取諸家,歸趣實以二王為主。以故藝林久而成習,與之言羲、獻,則怡然;與之言悅、諶,則惘然。
況悅、諶以下者乎!
篆尚婉而通,南帖似之;隷欲精而密,北碑似之。北書以骨勝,南書以韻勝。然北自有北之韻,南自有南之骨也。
南書溫雅,北書雄健。南如袁宏之牛渚諷詠,北如斛律金之《剌勒歌》。然此只可擬一得之士,若母群物而腹眾才者,風氣固不足以限之。
蔡君謨識隋丁道護《啟法寺碑》云:「此書兼後魏遺法。隋、唐之交,善書者眾,皆出一法,道護所得最多。」歐陽公於是碑跋云:「隋之晚年,書家尤盛。吾家率更與虞世南,皆當時人也,後顯于唐,遂為絶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