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中承接轉換,大抵不外紆徐、鬥健交相為用,所貴融會章法,按脈理節拍而出之。
元陸輔之《詞旨》云:「對句好可得,起句好難得。收拾全藉出場。」此蓋尤重起句也。余謂起、收、對三者皆不可忽。
大抵起句非漸引即頓入,其妙在筆未到而氣已吞;收句非繞回即宕開,其妙在言雖止而意無盡;對句非四字、六字即五字、七字,其妙在不類于賦與詩。
詞有過變,隱本於詩。《宋書·謝靈運傳論》云:「前有浮聲,則後須切響。」蓋言詩當前後變化也。而雙調換頭之消息,即此已寓。
「升歌、笙入、閒歌、合樂」,《楚辭·招魂》所謂「四上競氣」也。詞之過變處,節次淺深,準此辨之。
詞或前景後情,或前情後景,或情景齊到,相間相融,各有其妙。
一轉一深,一深一妙,此騷人三昧。倚聲家得之,便自超出常境。
「空中蕩漾」,最是詞家妙訣。上意本可接入下意,卻偏不入,而于其間傳神寫照,乃愈使下意栩栩欲動,《楚辭》所謂「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也。
詞要放得開,最忌步步相連;又要收得回,最忌行行愈遠。必如天上人間,去來無跡,斯為入妙。
小令難得變化,長調難得融貫,其實變化融貫,在在相須,不以長短別也。
詞以煉章法為隱,煉字句為秀。秀而不隱,是猶百琲明珠而無一綫穿也。
煉字,數字為煉,一字亦為煉。句則合句首、句中、句尾以見意,多者三四層,少亦不下兩層。詞家或遂謂字易而句難,不知煉句固取相足相形,煉字亦須遙管遙應也。
玉田謂「詞與詩不同,合用虛字呼喚。」余謂用虛字正樂家歌詩之法也。朱子云:「古樂府只是詩,中間卻添出許多泛聲,後人怕失了那泛聲,逐一聲添個實字,遂成長短句。今曲子便是。」案朱子所謂實字,謂實有個字,雖虛字亦是有也。
詞之好處,有在句中者,有在句之前後際者。陳去非《虞美人》「吟詩日日待春風,及至桃花開後卻匆匆」,此好在句中者也;《臨江仙》「杏花疏影裡,吹笛到天明」,此因仰承「憶昔」,俯注「一夢」,故此二句不覺豪酣轉成悵悒,所謂好在句外者也。倘謂現在如此,則獃甚矣。
賀方回《青玉案》詞收四句云:「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其末句好處,全在「試問」句呼起,及與上「一川」二句並用耳。或以方回有「賀梅子」之稱,專賞此句,誤矣。且此句原本寇萊公「梅子黃時雨如霧」詩句,然則何不目萊公為寇梅子耶?
詞之妙全在襯跌。如文文山《滿江紅·和王夫人》云:「世態便如翻覆雨,妾身元是分明月。」《酹江月·和友人驛中言別》云:「鏡裡朱顏都變盡,只有丹心難滅。」每二句若非上句,則下句之聲情不出矣。
「詞眼」二字,見陸輔之《詞旨》。其實輔之所謂「眼」者,仍不過某字工、某句警耳。余謂「眼」乃神光所聚,故有通體之眼,有數句之眼,前前後後無不待眼光照映。若舍章法而專求字句,縱爭奇競巧,豈能開闔變化,一動萬隨耶?
詞家用韻,在先觀其韻之通別。別者必不可通,通者仍須知別。如江之於陽,真之於庚,古韻既別,雖今吻相通,要不得而通也。東、冬于江,歌于麻,古韻雖通,然今吻既別,便不可以無別也。
至一韻之中,如十三元韻,今吻讀之,其音約分三類,亦當擇而取之。餘韻準此。
詞中平仄,體有一定。古人或有平作仄、仄作平者,必合句上、句下、句內之字,權其律之所宜,互為更換,斯得如銅山靈鐘,東西相應。故效古者當專效一體,不可挹彼注茲,致譏聲病。
「平聲可為上、入」,語本張玉田《詞源》,則平去之不可相代審矣。然平可代以上、入,而上、入或轉有不可互代者。玉田稱其父寄閒老人《瑞鶴仙》詞「粉蝶兒撲定花心不去,閒了尋香兩翅」,「撲」字不協,遂改為「守」字。此于聲音之道,不其嚴乎!
上、入雖可代平,然亦有必不可代之處。使以宛轉遷就之聲,亂一定不易之律,則代之一說,轉以不知為愈矣。
上、去不宜相替,宋沈伯時義甫之說也。「去聲當高唱,上聲當低唱」,明沈璟《詞隱》之說也。兩說為後人論詞者所本,爰為表而出之。
詞家既審平仄,當辨聲之陰陽,又當辨收音之口法。取聲取音,以能協為尚。玉田稱其父《惜花春起早》詞「瑣窗深」句「深」字不協,改為「幽」字,又不協,再改為「明」字,始協。此非審于陰陽者乎?又「深」為閉口音,「幽」為斂唇音,「明」為穿鼻音,消息亦別。
古人原詞用入聲韻,效其詞者仍宜用入;余則否。至如句中用入,解人慎之。
詞家辨句兼辨讀。讀在句中,如《楚辭·九歌》每句中間皆有「兮」字,「兮」者無辭而有聲,即其讀也。更以古樂府觀之,篇終有聲,如《臨高台》之「收中吾」是也;句下有聲,如《有所思》之「妃呼豨」是也。何獨于句中之聲而疑之?
詞句中用雙聲疊韻之字,自兩字之外,不可多用。惟犯疊韻者少,犯雙聲者多。蓋同一雙聲,而開口、齊齒、合口、撮口,呼法不同,便易忘其為雙聲也。解人正須于不同而同者,去其隱疾。
且不惟雙聲也,凡喉、舌、齒、牙、唇五音,俱忌單從一音連下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