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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概與文概 - 13 / 34
文學評論類 / 劉熙載 / 本書目錄
  

藝概與文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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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頁

朗讀:

杜陵雲「篇終接混茫」。夫篇終而接混茫,則全詩亦可知矣。且有混茫之人,而後有混茫之詩,故《莊子》云:「古之人在混茫之中。」

「意欲沈著,格欲高古」,持此以等百家之詩,于杜陵乃無遺憾。


  

少陵云:「詩清立意新。」又云:「賦詩分氣象。」作者本取意與氣象相兼,而學者往往奉一以為宗派焉。

杜陵五、七古敘事,節次、波瀾、離合、斷續,從《史記》得來,而蒼莽雄直之氣亦逼近之。畢仲游但謂「杜甫似司馬遷」而不繫一辭,正欲使人自得耳。

「細筋入骨如秋鷹」,「字外出力中藏棱」,《史記》、杜詩其有焉。近體氣格高古尤難,此少陵五排、五、七律所以品居最上。

少陵以前律詩,枝枝節節為之,氣斷意促,前後或不相管攝,實由於古體未深耳。少陵深于古體,運古于律,所以開闔變化,施無不宜。

杜詩有不可解及看不出好處之句。「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少陵嘗自言之。作者本不求知,讀者非身當其境,亦何容強臆耶!

昌黎煉質,少陵煉神。昌黎無疏落處,而少陵有之。然天下之至密,莫少陵若也。

少陵于鮑、庾、陰、何,樂推不厭。昌黎云:「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韓之論高而疏,不若杜之大而實也。

論李、杜詩者,謂太白志存復古,少陵獨開生面;少陵思精,太白韻高。然真賞之士,尤當有以觀其合焉。

王右丞詩,一種近孟襄陽,一種近李東川。清高名雋,各有宜也。

王摩詰詩,好處在無世俗之病。世俗之病,如恃才騁學,做身分,好攀引,皆是。

劉文房詩以研煉字句見長,而清贍閒雅,蹈乎大方,其篇章亦盡有法度,所以能斷截晚唐家數。

高適詩,兩《唐書》本傳並稱其「以氣質自高」。今即以七古論之,體或近似唐初,而魄力雄毅,自不可及。

高常侍、岑嘉州兩家詩,皆可亞匹杜陵。至岑超高實,則趣尚各有近焉。

元道州著書有《惡圓》《惡曲》等篇,其詩亦一肚皮不合時宜。然剛者必仁,此公足以當之。孔門如用詩,則于元道州必有取焉,可由「思狂狷」知之。

「獨挺于流俗之中,強攘于已溺之後」,元次山以此序沈千運詩,亦以自寓也。

次山詩,令人想見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其疾官邪,輕爵祿,意皆起於惻怛為民,不獨《舂陵行》及《賊退示官吏作》,足使杜陵感喟也。

元、韋兩家皆學陶,然蘇州猶多一「慕陶直可庶」之意,吾尤愛次山以不必似為真似也。

韋蘇州憂民之意如元道州,試觀《高陵書情》云:「兵凶久相踐,徭賦豈得閒?促戚下可哀,寬政身致患。日夕思自退,出門望故山。」此可與《舂陵行》《賊退示官吏作》並讀,但氣別婉勁耳。

錢仲文、郎君冑大率衍王、孟之緒,但王、孟之渾成,卻非錢郎所及。

王、孟及大曆十子詩皆尚清雅,惟格止於此而不能變,故猶未足籠罩一切。

詩文一源。昌黎詩有正有奇。正者即所謂「約六經之旨而成文」,奇者即所謂「時有感激怨懟奇怪之辭」。

昌黎《贈張籍》云:「此日足可惜,此酒不足嘗。」儒者之言,所由與任達者異。

太白詩多有羡于神仙者,或以喻超世之志,或以喻死而不亡,俱不可知。若昌黎云:「安能從汝巢神山?」此固鄙夷不屑之意,然亦何必非寓言耶?

昌黎詩陳言務去,故有倚天拔地之意。《山石》一作,辭奇意幽,可為《楚辭·招隱士》對,如柳州《天對》例也。

昌黎七古出於《招隱士》,當於意思刻畫、音節遒勁處求之。使第謂出於《柏梁》,猶未之盡。


  
「若使乘酣騁雄怪」,此昌黎《酬盧雲夫望秋作》之句也。統觀昌黎詩,頗以雄怪自喜。

昌黎詩往往以醜為美,然此但宜施之古體,若用之近體則不受矣。是以言各有當也。

昌黎自言其行己不敢有愧於道,余謂其取友亦然。觀其《寄盧仝》云:「先生事業不可量,惟用法律自繩己。」《薦孟郊》云:「行身踐規矩,甘辱恥媚‧。」以盧、孟之詩名,而韓所盛推乃在人品,真千古論詩之極則也哉!

昌黎《送孟東野序》,稱其詩以附於古之作者;《薦士詩》以「橫空盤硬語,妥帖力排奡」目之。又《醉贈張秘書》云:「東野動驚俗,天葩吐奇芬。」韓之推孟也至矣!後人尊韓抑孟,恐非韓意。

昌黎、東野兩家詩,雖雄富清苦不同,而同一好難爭險。惟中有質實深固者存,故較李長吉為老成家數。

孟東野詩好處:黃山谷得之,無一軟熟句;梅聖俞得之,無一熱俗句。

陶、謝並稱,韋、柳並稱。蘇州出於淵明,柳州出於康樂,殆各得其性之所近。

韋云:「微雨夜來過,不知春草生」,是道人語。柳云:「迴風一蕭瑟,林影久參差」,是騷人語。

劉夢得詩稍近徑露,大抵骨勝於白而韻遜于柳。要其名雋獨得之句,柳亦不能掩也。

尊老杜者病香山,謂其「拙于紀事,寸步不移,猶恐失之」,不及杜之「注坡驀澗」,似也。至《唐書·白居易傳贊》引杜牧語,謂其詩「纖艷不逞,非莊士雅人所為。流傳人間,交口教授,入人肌骨不可去」。此文人相輕之言,未免失實。

白香山《與元微之書》曰:「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閒適詩,獨善之義也。」余謂詩莫貴于知道,觀香山之言,可見其或出或處,道無不在。

代匹夫匹婦語最難。蓋饑寒勞困之苦,雖告人人且不知,知之必物我無間者也。杜少陵、元次山、白香山不但如身入閭閻,目擊其事,直與疾病之在身者無異。頌其詩顧可不知其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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