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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耳畔頻聞故人死,眼前但見少年多」,正是一般人中年的寫照。
從前雜誌背面常有「韋廉士紅色補丸」的廣告,畫着一個憔悴的人,弓着身子,手扶在腰上,旁邊注着「圖中寓意」四字。那寓意對於青年人是相當深奧的。可是這幅圖畫卻常在一般中年人的腦海裡湧現,雖然他不一定想吃「紅色補丸」,那點寓意他是明白的了。一根黃松的柱子,都有彎曲傾斜的時候,何況是二十六塊碎”“骨頭拼湊成的一條脊椎?年青人沒有不好照鏡子的,在店舖的大玻璃窗前照一下都是好的,總覺得大致上還有幾分姿色。
這顧影自憐的習慣逐漸消失,以至于有一天偶然攬鏡,突然發現額上刻了橫紋,那線條是顯明而有力,心想那是抬頭紋,可是低頭也還是那樣。再一細看,頭頂上的頭髮有搬家到腮旁頷下的趨勢,而最令人怵目驚心的是,鬢角上發現幾根白髮,是一驚非同小可,平夙一毛不拔的人到這時候也不免要狠心的把它拔去,拔毛連茹,頭髮根上還許帶著一顆鮮亮的肉珠。但是沒有用,歲月不饒人!
一般的婦人到了中年,更着急。哪個年輕女子不是飽滿豐潤得像一顆牛奶葡萄,一彈就破的樣子?哪個年輕女子不是玲瓏矯健得像一隻燕子,跳動得那麼輕靈?
到了中年,全變了。曲綫都還存在,但滿不是那麼回事,該凹入的部分變成了凸出,該凸出的部分變成了凹入,牛奶葡萄要變成為金絲蜜棗,燕子要變鵪鶉。最暴露在外面的是一張臉,從「魚尾」起皺紋撒出一面網,縱橫輻輳,疏而不漏,把臉逐漸織成一幅鐵路線最發達的地圖,臉上的皺紋已經不是熨斗所能燙得平的,同時也不知怎麼皺紋之外還常常加上那麼多的蒼蠅屎。所以脂粉不可少。
除非糞土之牆,沒有不可圬的道理。在原有的一張臉上再罩上一張臉,本是最簡便的事。不過在上妝之前下妝之後容易令人聯想起聊齋誌異的那一篇《畫皮》而已。女人的肉好像最禁不起地心的吸力,一到中年便一齊鬆懈下來往下堆攤,成堆的肉掛在臉上,掛在腰邊,掛在踝際。
聽說有許多西洋女子用擀麵杖似的一根棒子早晚混身亂搓,希望把浮腫的肉壓得結實一點,又有些人乾脆忌食脂肪,忌食澱粉,紮緊褲帶,活生生的把自己「餓」回青春去。有多少效果,我不知道。
別以為人到中年,就算完事。不。譬如登臨,人到中年像是攀躋到了最高峰。
回頭看看,一串串的小伙子正在「頭也不回、汗也不揩」的往上爬。再仔細看看,路上有好多塊絆腳石,曾把自己磕碰得鼻青臉腫,有好多處陷阱,使自己做了若干年的井底蛙。回想從前,自己做過撲燈蛾,惹火焚身;自己做過撞窗戶紙的蒼蠅,一心想奔光明,結果落在粘蒼蠅的膠紙上!這種種景象的觀察,只有站在最高峰上才有可能。向前看,前面是下坡路,好走得多。
施耐庵《水滸》序云:「人生三十未娶,不應再娶;四十未仕,不應再仕。」
其實「娶」「仕」都是小事,「不娶不仕」也罷,只是這種說法有點中途棄權的意味,西諺云:「人的生活在四十才開始。」好像四十以前,不過是幾出配戲,好戲都在後面。我想這與健康有關,吃窩頭米糕長大的人,拖到中年就算不易,生命力已經蒸發殆盡。這樣的人焉能再娶?何必再仕?服「維他賜保命」都嫌來不及了。
我看見過一些得天獨厚的男男女女,年輕的時候愣頭愣腦的,濃眉大眼,生僵挺硬,像是一些又青又澀的毛桃子,上面還帶著挺長的一層毛。他們是未經琢磨過的璞石。可是到了中年,他們變得潤澤了,容光煥發,腳底下像是有了彈簧,一看就知道是內容充實的。他們的生活像是在飲窖裡藏了多年的陳酒,濃而芳冽!對於他們,中年沒有悲哀。
四十開始生活,不算晚,問題在「生活」二字如何註釋。如果年屆不惑,再學習溜冰、踢毽子、放風箏,「偷閒學少年」,那自然有如秋行春令,有點勉強。半老徐娘,留着「劉海」,躲在茅房裡穿高跟鞋當做踩高蹺般的練習走路,那也是慘事。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做自己所能做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科班的童伶宜于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 終身大事蕭乾
「終身大事」是我國著名作家蕭乾為他的長篇小說《夢之谷》寫的代序。全文九節:
1.宿命;
2.浪漫;
3.實際;
4.變遷;
5.標準;
6.靈與肉;
7.異與同;
8.基礎;
9.跋。本刊分兩期選載其中的
3、
5、
6、
7、
8節。——編者
3.實際朋友講過一個只有在「文革」時期的中國才會發生的事:據說
因為我並不認識她有位臭名昭著的偽滿大漢奸的外孫女,長得如花似玉,然而苦于身上背了個某某人的外孫女這麼個無形的沉重包袱。
由於貌美,追逐她的大有人在。她決心要利用自己的外形這筆資本,甩掉那個使她成天坐立不安的包袱。在追逐者中間,她挑了一位有權有勢的大人物之子。她提的條件是:給我黨籍軍籍。
她一切都如願以償了,只是婚後不久,她就發現自己原來嫁了個難以容忍的浪蕩子。她抱怨,她抗議,因為她的自尊心受到了創傷。終於閙翻了。她提出離婚,對方說,離就離。
軍黨二籍也隨着婚姻關係一道消失,她作了場不折不扣的黃粱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