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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終歸要消失于海,你是爬上陸岸的魚,沒有在人世的永久居留權,只有一次性出入境簽證和限期往返的旅行車票。歸期在一天天迫近,你還有什麼事躊躇不決?你又傻又笨連領帶也打不好,但如果你的身後有親情的月色,有友誼的溪流,有辛勤求知和拍案而起,你已經不虛此行。你在遙遠山鄉的一盞油燈下決定站起來,剩下的事情就很好辦。即使所有的人都在權勢面前腿軟,都認定下跪是時髦的健身操,你也可以站立,這並不特別困難。
同行者紛紛慌不擇路。這些太聰明的體面人,把旅行變成了銀行裡碌碌的炒匯,商店裡大汗淋漓的計較,旅行團裡鷄眼相鬥怒氣沖沖的座位爭奪。他們返程的時候,除了沉甸甸的錢以外什麼也不曾看到,他們是否覺得生命之旅白白錯過?上帝可憐他們。他們也有過夢,但這麼早就沒有能力正視自己兒時的夢,只得用大疊大疊的錢來裹藏自己的恐懼,只得不斷變換名牌襯衫並且對一切人假笑。
你穿不起名牌,但能辨別什麼是用錢胳肢出來的假笑,什麼是由衷而自信的笑——這聖戰者唯一高貴的勛章,上帝唯一的承諾。
你背負着火辣辣的夏天,用肩頭撞開海面,撲向千萬匹奔騰而來的陽光。你吐了一口鹹水,吐出了不知今夕何夕的藍色。有一些小魚偷偷叮咬着你的雙腿。
這是一個寧靜的夏日。海灘上並非只有你一個人。還有人,一隻黑影,在小樹林裡不遠不近地監視着你。終於看清了,是一位瘦小乾癟的老太婆,正盯着你的飲料罐頭盒耐心等待。
旅遊者留下的食品或包裝,都能成為窮人有用的東西。
你有點恥辱感地把易拉罐施捨了她。她抽燃一個撿來的煙頭,笑了笑:「火巴。」
你聽不懂本地人的話。她在說什麼?是不是在說「火」?什麼地方有火?她是在憂慮還是在高興火?這是一句讓人費解的讖言。
她指着那邊的海灘又說了一些什麼。是說那邊有鯊魚?還是說那邊發生過劫案?還是請你到那邊去看椰子?你還是沒法明白。
但你看到她笑得天真。大海旁邊一切都應該天真。
你將走回你的履歷表去沉默,好像什麼也不曾發生,什麼也不用說。你揀了幾片好看的貝殼,準備回去藏在布狗熊總是變出糖果的衣袋裏,讓女兒吃一驚。你得騎車去看望一位中學時代的朋友,你忙碌得在他倒霉的時候也不曾去與他聊聊天。
你還得去逛逛書店,掃掃樓道,修理一下家裡的水龍頭——你惱人地沒看懂混沌學也沒有贏棋甚至搖不動呼啦圈,難道也修整不好水龍頭?你不能罷休。
你總是在海邊勃發對水龍頭之類的雄心。你相信在海邊所有的偏差都不是無緣無故產生的,一定都是海的餽贈,是海的冥隱之念。
大海比我們聰明。
大海蘊藏着對一切讖言的解釋,能使我們互相恍然大悟地笑起來。 海誓皇冠周芬伶海能測量受情的深度?海能考驗愛情的彈性?要不然,世世代代多少男女對海盟誓。
說也說不完的愛情故事……這裡的海邊我常來,每次來皆恍如初度。同樣是赤着腳走沙灘,追逐海浪,撿拾貝殼,讓海風吹亂頭髮。在大海的面前,我常忘了年齡,時空——如果這世界上真有永恆,大海很接近,而人類很遙遠,這樣的憬司,每次來亦每次相同,猶如那突來的驚濤駭浪,一次又一次地提醒你。
這裡是南台灣的最尾端。聽說這裡的海岸
50萬年前是在海底,它是海的裸露,海的底層,海的最底層原來也是陸地啊!海與地的爭鬥留下猙獰殘暴的遺蹟,你看那迎空崩襲的斷崖,還有孤立傲岸的山峰,像芭蕾舞衣裙褶的珊瑚礁崦,以及突兀的石灰岩台地,這是大海與陸地互相爭奪、互相衝突的戲劇性舞台,它給人的感覺是悲壯而不是和平,是激蕩而不是寧靜。只有那在海岸邊草原上交織的晴蜓,像局外人似的,會心地旁觀這在天地間上演的悲劇,它們像一群萬年幽靈,訴說著飄忽無常的命運。
在這樣的海邊,我要告訴你一個有關愛情的故事,或許不算是愛情,而是大海與土地的故事。
她在台灣的海岸邊長大,沒有經歷過戰亂,剛好碰上台灣的經濟奇蹟,她的成長跟着經濟一起起飛,恰好
60年代與
90年代之間。她長得越來越健美,台灣的生活也越來越好,優裕的環境使她能接受完整的教育,滿腦子自由思想個人主義,然而她又愛好文學藝術,嚮往唐詩宋詞裡的中國。大學畢業後,她有一份不錯的工作,收入頗豐,像台灣許多單身貴族一樣,出入汽車,穿著名牌,經常出國旅遊,並擁有自己的房子,還懂得投資理財,手裡有一些股票基金,並計劃再出國進修,因為進修也是一項投資呀!在資本主義社會下長大的女孩,對於生活計劃、不斷累積個人的資源,一直是有明確概念的。
在一次大陸旅遊中,她結識了一個北方男子,那是一個下雪的黃昏,北國的天空灰濛蒙的,細雪染白了頭髮,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下子都變老了,天地變小了,小得像隻蠶繭。來自亞熱帶的她,被這淒美的雪景深深迷惑,然後,他在雪後出現,發上猶然帶雪絲,空着飛行皮夾克,長得健碩、豪邁,臉上的笑容既爽朗又羞澀,好像活生生從老舍巴金的小說裡走出來的北方漢子。她更迷惑了,不知道愛上的是雪景是詩詞是中國還是男子。總之,她覺得自己封鎖多年的心淪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