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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他也為她着迷,她外表像是二三十年代的大家閨秀,溫婉端莊,而內心卻獨立自信,好像什麼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這跟他所認識的女孩不一樣,完全不一樣!像一切戀情的開始,既甜蜜又激烈。他們之間的相異之處也正是吸引之處,他喝茶葉,她喝咖啡;他用鋼筆;她用原子筆;他吃辣子、饃饃;她吃巧克力、米飯;他騎腳踏車,她開轎車;他住三四十平方米的公家住房,她住自己貸款買的一百多平方米的電梯大樓;他談文化大革命,她唱校園民歌;他說「幹啥子」,她說「什麼什麼嘛」;他說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一個老婆幾個娃,一個暖炕頭一條牛,一年吃一回腥,打一個飽嗝,說吃飽了喝足了」,她說自己的人生目標是,實現自我拓展心靈了;他打不起國際長途電話,她就三天兩頭拔給他;他不能來台灣看她,她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飛去看他;兩人吃飯付費的時候,她擔憂地看他數鈔票。他一個月才賺一百多人民幣,她的收入超過一萬人民幣,他卻仍搶着要付帳;出遊的時候,男的熱心打點吃的,包包裡塞滿糖餅乾水果水壺,連茶葉都自備,一副準備逃難的樣子,而她的名牌皮包連一個糖果也不肯裝,為了保持身材她一向吃得很少。儘管有這麼多不同,他們卻覺得很有趣,矛盾越大結合就越大,不是嗎?他們希望結合,絶對希望——他對她說:「我看到大海,就好像看到你的眼睛。
」她問他:「你看過大海嗎?」他說:「只看過北戴河。」於是,她在海邊撿了許多貝殼送給他,告訴他:「希望有一天你會來台灣,我們可以一起去看海,大海跟北戴河是不一樣的。」他聽懂了,摘了幾枝黃陵旁的扁柏葉給她,告訴她:「讓我們一起共度未來,希望你能在黃土高原上生根。」這算是他們的海誓山盟。
他們的戀情似乎可以圓滿地結束。其實不然,首先是女方家裡激烈地反對,大陸女子嫁到台灣,大家都認為是件好事,台灣女子嫁到大陸,好像即將陷入「水深火熱」之中,於是全家棄滿革命氣息。接着是誰來誰去的問題。女的說:「你來吧!台灣的生活比較好。
」男的說:「還是你來吧!我只會吃大鍋飯,聽上級命令,不會掙錢,在台灣我一定會餓死」。女的說:「那你換到南方企業單位工作,生活方式接近些,收入差距也不會那麼大。」男的說:「不成,我不要離開家鄉,再說,請調也很難的。」女的說:「那我出資給你開個店如何?兩個人一起打拚。
」男的馬上露出對當個體戶的鄙夷神態。女的說:「那出國進修好了,也許可以再開拓另一條路。」男的說:「出國好是好,不過我們這裡都說:『年過三十不學藝。』」女的說:「那我們到第三地發展好了,我可以出錢買屋創業。
」男的鐵錚錚地說:「男子漢大丈夫,怎麼可以讓女人養。」一切都談不攏,她只好說:「那我們一起死好了,跳樓、吃藥、割腕都可以。」男的說:「死了還是沒有解決問題,這裡面問題相當大,再商量商量。」說到這裡,她的心几乎碎了。
她終於瞭解,她是大海的兒女,浪漫而愛好冒險,而他是黃土地的子孫,保守追求安定。她迎風灑淚,將機票投入大海中,而他卻仍說:「我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海能測量愛情的深度,也能考驗愛情的彈性,多少的男女從海的那一岸飛來,又有多少的男女從海的這一岸飛去?現代的山盟海誓是多麼具體又多麼現實,那能實現盟誓的不用歡喜,那不能實現盟誓的也不用悲傷,因為大海像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又遠又近,深不可測。
說到這裡,我要離開海邊了,因為海邊是感傷之所在,夢寐之所在,海水與淚水多麼相似,而它們卻互不同情。 好雪片片林清玄
要信義路上,常常會看到一位流浪的老人,即使熱到攝氏三十八度的盛夏,他着一件很厚的中山裝,中山裝裡還有一件毛衣。那麼厚的衣物使他肥胖笨重有如木桶。平常他就蹲坐在街角歪着脖子,看來往的行人,也不說話,只是輕輕地搖動手裡的獎券。
很少的時候,他會站起來走動。當他站起,才發現他的椅子綁在皮帶上,走的時候,椅子搖過來,又搖過去。他腳上穿著一雙老式的牛伯伯打游擊的大皮鞋,搖搖晃晃像陸上的河馬。
如果是中午過後,他就走到賣自助餐攤子的前面一站,想買一些東西來吃,攤販看到他,通常會盛一盒便當送給他。他就把弔在臀部的椅子對準臀部,然後坐下去。吃完飯,他就地睡午覺,仍是歪着脖子,嘴巴微張。
到夜晚,他會找一塊乾淨擋風的走廊睡覺,把椅子解下來當枕頭,和衣,甜甜地睡去了。
我觀察老流浪漢很久了,他全部的家當都帶在身上,几乎終日不說一句話,可能他整年都不洗澡的。從他的相貌看來,應該是北方人,流落到這南方熱帶的街頭,連最燠熱的夏天都穿著家鄉的厚衣。
對於街頭的這位老人,大部分人都會投以厭惡與疑惑的眼光,小部分人則投以同情。
我每次經過那裡,總會向老人買兩張獎券,雖然我知道即使每天買兩張獎券,對他也不能有什麼幫助,但買獎券使我感到心安,並使同情找到站立的地方。
記得第一次向他買獎券那一幕,他的手、他的獎券、他的衣服同樣的油膩污穢,他緩緩地把獎券撕下,然後在衣袋中摸索着,摸索半天掏出一個小小的紅色塑膠套,這套子竟是嶄新的,美艷的無法和他相配。
老人小心地把獎券裝進紅色塑膠套,由於手的笨拙,使這個簡單動作也十分艱困。
「不用裝套子了。」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