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罵老子罵娘呀,作壞事呀,來這裡都是要訊的,」他回答說。
「我們時常聽到鎖鏈響,還有人哭,有時候叫得真厲害呵,」另一個表兄插入說。
「叫得太厲害時,這裡的和尚就要起來燒香撞鐘求情了,」又一人說。
「哦,哦……」我含糊地回答。
「入了洋學堂自然是不信這些的,」原來說話的表兄微笑着向我說,這微笑中顯然有不以為然的神氣,「不過鏈子,哭,確實是可以聽到的。」
其實那時的鄉間的洋學堂還多半隻念子曰
唔呀,現在真是人心日古,連人都會的大學堂也要讀經了,而且雖然推倒幾座泥菩薩,迷信的心理是並不曾剷除的;我當時口頭雖然不說相信,心裡卻是半信半疑的,深有老人們常說的「不可不信,不可全信」的態度。不過我還硬着口,背新從洋學堂販來的無鬼論,他們也只是「哦哦」地回答,並不加什麼反駁,彷彿是胸有成竹,要各行其是的樣子,我就趕緊收梢,將談話轉到另—方面去了。
玩後歸來,母親她們底牌也收了場,我就向她和外祖母敘述經過的事。
「咦,這些孩子,把他向那裡帶,不怕駭着了,」外祖母叱責表兄們說。“駭着了沒有?外祖母問我。
我說我並不怕,於是外祖母歡喜了,就象說故事一般向我解說因果,和陰間各個鬼使底職務。我覺得比上口吃的算術教員底加減乘除要有趣得多了。怕我冒犯了菩薩,母親許了願第二天去燒香,我落得又去玩一次。
這以後大約三個月的期間中,我作過三次深夜走入陰森的社廟的可怕的夢。
母親不能長期地住在鄉間,外祖母到鎮上來時也只有幾天的小住,大概是慣于鄉間的安靜,不耐街上的煩擾罷,所以親近外祖母的機會,比親近祖母的機會少;然而外祖母也和祖母一樣,在我底記憶中永遠留着活鮮的影子。她真是慈愛底化身,在我,她真象是傳說中的觀音一樣。
年事日增,我不得不離開故鄉,到一個師範學校去了,然而在寒暑假中,還有親近外祖母和母親的機會,而且在訪候外祖母的時候,還能拜謁祖母底墳墓,因為就在外祖母宅子底近旁。以後流落到A城,寄居在別人底家裡,從父親底信知道外祖母去世的消息,當時心裡是充滿了淒愴的,因為由外祖母底死而想起記憶已經朦朧的祖母底死,而且想到母親將更為孤單了。
前年因為母親病危,我跑回多年不見的故鄉,從母親底口中聽到外祖母死時的情況。外祖母是吃素的,所以也照素食者底習慣,在垂死時還打着坐。據說態度很安詳,微笑着閉着眼,彷彿和生時一樣。
外祖母安葬在祖母底墓旁,為她們掃墓時,我底眼前活顯着兩幅慈祥的遺容,彼時我想,生命實在好象是一閃的電光。惦唸著母親,掃墓後我就要歸去,然而同來的兩個小弟弟貪戀着田野的景物,和年幼的表弟們在塘邊捉蜻蜒,並且走我曾經走過的路,找我曾經採擇過的不知名的澀甜的紅果實。又經舅父們底勸留,我終於在鄉間住下了。
夜漸漸靜下來,只有蟲聲在深夏的呼吸裡應和。在菜油燈底微明中,我又見到兩幅慈祥的遺容,唸著病危的母親,並重溫自己底舊夢,側過臉來,見到酣睡的小弟弟底天真的憨態,心裡充滿了說不出的酸辛和淒楚,而同時又有喜悅底微波在我心中波動,──這情況現在又彷彿是在夢中了。
九月二十六日母 親
我底腳已經跨進母親臥室底門限了,還聽得母親向報信的大姊說:
「不用再哄我了,他那裡會回來!」
然而我竟快步走到母親底病榻前,而且坐在床沿上,這在母親自然是意外的大歡喜。母親驚喜得哭了,我也不自覺地隨着母親啜泣。緊握著母親底手,我知道母親心裡的經過是怎樣的:昔日想念的悲感一時都湧上心頭,而眼前的事實,不容易即刻使過去與現在融合,就和嚴冬的陽光不能即刻融化積久的冰凍一樣,因此實感是介乎夢與現實之間,心緒是喜憂不定的。凝視着母親底臉面,時間與疾病在她身上所造成的變易使我驚愕。
略問了我離家幾年的經過,母親就囑咐我去休息,說了幾句慰安的話後,我也就走出母親底臥室去了。
戚友間已經傳遍了我到家的消息,我底屋子中充滿了來客。有一位極親熱地招呼我,使得我不好問姓名了,他出去後我一問,卻惹起鬨堂的驚笑來了:
「呀,不認得你兄弟啦!」
這才使我想起來他原來是我離家時還小的耕弟。其餘的幾個小弟弟和侄子,也都一個不認得,他們都驚奇地看著我,彷彿我是異鄉的來客。不禁想起「兒童相見不相識」的詩句。
到各屋走了一遭,前後院裡散了散步,漸漸才慣于因久隔而生疏的舊環境,心裡感到淡淡的近乎歡喜的情緒。
最不容易忘記的是小時伴着母親作針線活的情景。母親是生長在鄉間的人,因此很勤儉,我和弟弟們穿用的鞋襪,都是母親親手作成的。每當晚間,尤其在冬天,母親總是傍着油燈,為我們作鞋底。鞋底上勻整地排着粒粒的麻線點,看來很有趣而且使人歡喜。
有時我以為母親或許討厭這單調的工作罷,就勸她休息,然而她說:
「這並不累人,做事倒比閒着好的。」
在工作中母親顯然有着她底歡喜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