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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苓屬於後者,生活裡並且保留着成年人所極其缺乏的天真──在無須拘束的場合,他常常一高興就蹦跳起來,習慣地摹仿米老鼠的跳舞。這瞬間,恰如電光的一閃,在生命深處照出了潛藏的童心。他的真摯使人易於接近,不但可以常常談笑往還,也可以不必掩藏自己的幼稚和可笑,彼此傾訴一點私事,從而得到溫暖。
有誰理解無垢的友情的嗎?它正是生命裡的一掬甘泉。
三年餘來的戰爭,對於剛剛走向健康的中國電影是一個大打擊。當上海成為「孤島」以後,支持着中國電影進步一面的工作者,都浮雲似地吹散了。在初寒的天氣,我黯然地送走了一大批朋友,西苓和他的姊姊沈茲九,他的愛人,還有打扮得像商店夥計一樣的蔡楚生。他們裝作不相識者,坐著輪船駛出了敵艦縱橫的吳淞口。
在西苓臨走的前些時,几乎每天都見着面。他在意興闌珊中帶著興奮,那是因為他跟熊輝的情感已經成熟。西苓的婚姻有缺憾,男性的溫柔無從寄託,是為若干接近的朋友所知道的,但他跟熊輝在將要結婚之前,卻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關係。他進行得很秘密。
戲劇和電影工作者的兩性問題是洋場才子發揮才情的好資料,也正是他們仗義執言的好題目,一被人家知道,就會閙得沸反盈天。我懂得,這也正是西苓近年來學得的小乖。兩個人中間的私事,自然也無須學時髦人物那樣的特別張揚,用以表示自己的浪漫。但這時候他開始帶著一個極其好看的女性到我家裡來了,在決定離開上海之前,他本來還預備暫時遷居隱避,而找房子也跟她在一起,我這才知道了此中的消息。
等他們決定走了,我請他作了一次小敘,算是送別,也是祝賀。西苓不善於飲,這一天卻喝得醺醺大醉,洗臉時醉眼朦朧地望着毛巾上的紅花,他至于吃驚地叫起來:
「怎麼,金魚游出來了?」
在淒清的街燈下,我目送他和熊輝坐著人力車逐漸遠去。現在我才知道,那是我看見他的最後一瞥了。
以後我只跟他通了兩三次消息。在懶得寫信這一點,他似乎跟我同病。我只曉得他後來到了漢口,又到了重慶,也還是在使用着電影這武器。……
終於意外地傳來了他的逝世的噩耗。
戰爭對人是一種殘酷的磨練,許多我們懷念中的友人,在風晨雨夕,曾經屢屢夢幻着重逢的愉快的,許多都已如辭枝的落葉,永遠從人間失去。想到這些意外的傷痛,就不禁湧起一片激情和悲憤!
因為西苓的去世,想到電影界的人才寥落,更想到近來上海影壇的墮落,則更覺得這一縷穿心的寂寞,不僅是個人的了。
一九四一年六月十八日
偉大的寂寞
─—悼周木齋
柯 靈
戰鬥又談何容易,但私淑的心情卻是有的,由於自幼看著忠厚勞苦的母親受人欺凌而死,小妹失恃漂泊而死,而我也就是漂泊于欺凌者群之間的一個,以沉默為反抗,日積月累,便釀成了一副戇脾氣。這是昇華吧,但欺凌者群也有「昇華」的,我們不是感到窒息嗎?
周木齋:《消長集·前記》
一九四一年七月二十五日午後,在武定路一家殯儀館裡,我參加了一個亡友的喪儀。這朋友是年輕而寂寞的,他和冷酷的社會戰鬥了一生,和纏綿的疾病掙紮了十個月,現在他匆促地放下一切,悄然走了。
人是社會的生物 ─— 我們生活在流光的海裡,人的海裡,愛與憎,擁抱與鬥爭,使人間悲喜交織,充滿着大熱閙。然而人們有時是極其寂寞的 ─— 寂寞地生下來,寂寞地活着,寂寞地戰鬥,然後寂寞地死去。
恰如死者的生平,喪儀也異常地落寞,靈堂地位很小,孝幔低垂,冷清清掛着僅有的一副輓聯─—舊小說上說「白頭人反送黑頭人」,這唯一的輓聯正是他尊人的哀辭,那素樸的駢語上就淋漓着老人的血淚。靈前有三五個花園,供桌上除了香燭,是一張高度還不滿一尺的遺影─—他還是生前那樣,拘謹、溫和、沉靜地望着人,似乎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又說不出來。
孝幔裡面傳出哭聲,是一種使人斷腸的哭聲。靈前有幾個樂人弄着喪曲,像塞上黃昏的嗩吶,淒淒切切地迴蕩。
望着死者的遺影,我覺得眼瞼的酸澀和沉重。他是這以前的三天死去的,他的死訊在熟人間無一得到,直到大殮這一天,一個朋友偶然從報紙上看到他的報喪廣告,才驚疑地通知了幾個較為接近的朋友。到殯儀館去的路上,我還懷有萬一的僥倖心,希望廣告上所刊的或者竟是別一個同姓名的人。─—人有時不免于自私,我們願意幸運降臨于自己的周圍,而不幸屬於陌路的他人。
可是現在證明了這是一種妄想,我們已經永遠失去這可敬愛的朋友了。無常的人生!活得這樣強的,卻死得這樣早,鋼鐵的意志竟無補于生命的脆弱!
我和同去的朋友黯然坐在靈堂的一角,我們都沒有說話。死者生前的耿介使他寡交,趕來弔唁的更顯得寥落。零星地來,斷續地去,看情形,有許多怕還是他父親和哥哥的友人,為了慰唁生者而來的。他自己接近的朋友總共不過六七人,他們都是默然而來,默然向靈前行禮,接着眼紅紅地退下來,默然相望,不發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