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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海暴風雨的前夜,母親回到了殘破的家鄉,一年半來她就像被扔在一邊似地生活着;而她的早已無家的母鄉,落入魔掌也一年多了。在這風雪的冬天,破樓上搖曳着的煤油燈下,不會埋怨這年代的過于冷酷嗎?我不禁時時想起我的母親,和這場戰爭中一切母親的命運。
可是母親卻惦記着蘇州,惦記着蘇州的舊侶,絮絮地從信裡打聽消息。可憐的母親,我可以告訴您嗎?您的母鄉正遭着空前的浩劫。您的唯一的舊侶,我不敢想象她家裡的光景。有一時我常常把一件事情引為自慰,那就是那一次蘇州的旅行,我想如果把那機會放走了,怕也要永遠無法輓回。
但我如今倒有些失悔了,沒有那一次墜夢的重拾,也許這不幸的消息給她的份量還要輕些?我又懷着一種隱憂:「樹高千丈,落葉歸根。」母親說過她願意長眠在祖塋所在的鄉土,她會不會再在晚年淪入奴隷的惡運?
一九三九年一月
窗 下
柯 靈
在窗下,我望着無雲的天。
玄想之翅遂向空騰起,沐着陽光,向不見邊際的藍色飛遠了。
我曾經有孩提的心,駕風舟,泛雲海,探索宇宙的奧秘。虹橋彼岸有瑰奇的天地,月中宮闕是寶玉砌成。而夏晚小院的涼榻上,我還織過不止一回的摘星之夢。
稍後我又愛獨自仰臥草茵,枕着叢翠,凝望天宇,對自由闊大的人世,射出嚮往的箭。
有一次我獨上危樓,正當江南雪後,陽光稀薄,寒氣逼人,天體遼廓如無極。遙望郊外白首的層巒,傲然環立;俯瞰城中密密麻麻的房宇街巷,擠着一堆人事興廢,一種無意義的感嘆,不覺油然而起。忽地,一個斷線的紅色氣球,從近處市廛飛昇,我目送它直上太空,又飄飄蕩蕩飛向城外,漸遠漸小,終至于連那微塵似的灰色小點,也從目力中消失。我的不覊的靈魂,也就為它所遠引,覺得天地之寬,而自己則又渺無着落了。
也曾對怒雲疾驅,期待着暴風雨的襲來,效海燕的歡舞。
也曾摸索于漆似的暗夜,無風,無星,無月。遠處卻有貓頭鷹詭秘而慘厲的鳴聲,忽而飄來,忽而中斷,如一縷游絲。於是我渾身顫悸,為末世的憂懼所威脅……
誰能夠設想沒有太陽的世界,將是怎樣的世界呢!
我以想象的彩筆作過兩幅圖畫,一幅是黝暗的牢獄,黑色的牆,黑色的呼吸。鐵鏈如大烏蛇,懶懶地盤在囚徒們的腳下。狹小的鐵窗,鑲一張枯瘦如柴的臉,怔怔地望着一角遠天。另一幅是小樓,軒明的靜室,柳絲低垂如簾幕,掩着一窗岑寂。
有少婦倚欄,對
AIDAI的白雲搜索逝去的歡樂,她昂着頭,猶如海上鮫人,晶瑩的珠串從象牙似的頰上散落。
運命降苦難於不幸的人群,但希望的種子還孕在人們心裡,茁長着新的生命。失去了光的,鐵檻外還有春陽跳躍的大地;失去了愛的,人間也還有廣闊無邊的溫暖。─一「生之意志」:這是我為這幅畫所擬想的笨拙的題詞。
磅礴于地球四圍的大氣,曾使古人驚奇于那浩瀚的「大塊文章」;我們則又知道它是一切生物的養命之源。而一自這城市拔去祖國的徽幟,奴隷的惡運卻使人們永遠低頭,不敢再仰望那晶明的蒼穹。偶爾從窗下窺天的人,不禁也有囚徒似的哀戚了。
想象着粲然如金的陽光下,是何等壯麗的氣象啊。山嶽,江河,原野,造物者不世的傑作!北國的宮殿峨巍,古城頭有潔白的鴿子,在青空下搧動皎然的雙翼,鴿鈴撒下一把和平美妙的歌聲。但如今滿綴在這些光景上面的,是異族侵凌下屈辱的暗影。
魔鬼化成似的灰色蜻蜒,又吐着
HUANG HUANG的毒咒,從遠天飛近了。
我昂着頭,有鼎沸的思潮,沉重的心。─—我夢想著一個狂歡的日子,盈城火炬,遍地歌聲,滿街揚着臂把,挺起胸脯的行人……
一九三九年三月十七日
罪惡之花
柯 靈
人力車拉過幽黯的街道,迎着一片輝煌,從電燈牌樓底下穿進了巷口。巷子曲折而深邃,使陌生人着迷。因為白天下過雨,車輪軋轢中時而夾着水聲,路燈下反射出一帶的泥濘和積渚,我們就這麼轉彎抹角地到了滬西俱樂部。
燈光如晝,戎裝的守衛在門口楞起眼珠,注視着面生的來客。
一進門,最先刺進聽覺的是尖鋭而悠長的喊聲,尾音向上直竄,彷彿一聲驚呼。樓上樓下連接着寬敞的房子,屋裡空空落落,除了些沙發几案,並沒有多少通常的陳設,只是每一間都有好幾張「檯子」,人頭濟濟,正在集中心神捕捉那狡兔似的命運。
「檯子」有好幾種:牌九、押寶、大小門……每一台都擺着類似的陣勢:莊家坐在上首,用爛熟的技術洗牌、砌牌;用搖曳生姿的手法搖骰子,穩重老練,足夠的元帥風度。左右兩翼站着兩員大將,激越地喊着進軍的口號,每一仗勝負揭曉時經手賠錢吃錢;花花綠綠一大卷,一大堆,一個龐大的數字,用不着思索,過手就分配清楚,一個個活脫是唐朝楊國忠嫡傳的賭檯理財能手。一邊高腳椅上端坐著督陣的一位,居高臨下,照顧着攻守雙方的步調;有錯誤糾葛得聽他的排解。這以外,就是敵對的一方,那大群男男女女形形色色的打手了。
例外的是大小門,將帥都是娘子軍,一律紅唇粉靨,嬌滴滴喊着「開啦」,恰像是什麼神怪小說上的迷魂陣。
名為「俱樂部」,實際卻是個命運的搏鬥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