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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60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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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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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滿清的封建王朝覆亡了,父親丟了官,全家都回到浙東故鄉,她照舊過着世代相沿的未亡人的生活。家庭逐漸墮入了困境,家裡的人逐漸死去,流散了,最後是四五年前的一把火,燒燬了殘破的老家,才把這受盡風浪的老人趕到了上海。

老天憐憫!越過千山萬水,迷路的倦鳥如今無意中飛近了舊枝,她應當去重溫一次故園風物!


  

可是一天的風雲已經過去,她疲倦的連一片歸帆也懶得掛起,「算了吧,家裡人都完了,親戚故舊也沒有音訊了,滿城陌生人,有什麼意思!」她笑,那是飽孕了人生的辛酸,像驀然夢醒,回想起夢中險0似的,慶幸平安的苦笑。接着吐出個輕輕的嘆息:「噯,蘇州城裡我只惦記着一個人,那是我的小姊妹,苦苦勸我退婚的是她,我當時怎麼肯!出嫁時送我上船,淚汪汪望着我的是她!聽說而今還在呢,可不知道什麼樣兒了?有機會讓我見她一面才好!」蹉跎間這願望卻也延宕了兩年。

一直到前年春天,我才陪着她完成了這傷感的旅行。

是陰天,到蘇州車站時已經飄着沾衣欲濕的微雨。僱一輛馬車進城,得得的蹄聲在石子路上散落。當車子駛過一條旅館林立的街道,她看看夾道相迎的西式建築,恰像是鄉下孩子闖進了城市,滿眼是迷離好奇的光。我對著這地下的天堂祝告:蘇州城!你五十年前嫁出去的姑娘,今天第一次歸寧了。

那是你不幸的女兒,為著鄉土的舊誼,人類的同情,你應當張開雙臂,給她個含笑的歡迎!

但時間是冷酷的傢伙,一經闊別便不再為誰留下舊時痕跡,每過一條街,我告訴母親那街道的名字,每一次,她都禁不住驚訝得忽地失笑:「哎喲,怎麼!這是什麼街?不認得了,一點也不認得了!」

在觀前街找個旅館,剛歇下腳,心頭的願望浮起。燕子歸來照例是尋覓舊巢,她一踏上這城市,急着要見的是那少年的舊侶。可是我們向哪兒去找呢?這櫛比的住房,這稠密的人海,白茫茫無邊無岸,知是在誰家哪巷?縱使幾十年風霜沒有損傷了當年的佳人,也早該白髮蕭蕭,見了面也不再相認了,但我哪有勇氣回她個不字?

母親在娘家時開得有一家燭鋪,後來轉讓的主人就是那閨友的父親,想著這些年來世事的興替,皇室的江山也還給了百姓,一家燭鋪的光景大約未必便別來無恙。但母親忽然飛來的聰明記起了它。向旅館的茶房打聽得蘇州還有着這個店號,我就陪着她向大海撈針。

燭鋪子畢竟比人經得起風霜,雖然陳舊,卻還在閙喧喧的街頭兀立。母親高興地迎上去,便向那店伙問訊:「對不起,從前這兒的店主人,姓金的,你知道他家小姐嫁在哪一家,如今住在哪裡?」

我站在一旁懷着憑弔古蹟似的心情,這老人天真的問話卻几乎使我失笑。那店伙年輕呢,看年紀不過二十開外,懂得的歷史未必多,「小姐」這名詞在他心裡豈不是一個嬌媚的尤物?我只得替她補充:金小姐,那是幾十年前的稱呼,如今模樣該像母親似的一位老太太了。聽著我的解釋,那店伙禁不住笑了起來。

人生有時不缺乏意外的奇蹟,這一問也居然問出了端倪。我們依着那燭鋪的指點,又輾轉訪問了兩處,薄暮時到了巷尾一家古舊的黑漆門前。

剝啄地叩了一陣,一位祥和的老大太把我們迎接了進去。可是她不認得這突兀的來客。

「找誰,你們是找房子的?」

「不,是找人,請問有一位金小姐可住在這裡?」

主人獃了半天,彷彿沒有聽清意思。「哎喲!」母親這一聲卻忽然驚破了小院黃昏的靜寂,她驚喜地一把拖住了主人。

「哦,你是金妹!」

「哦,你是……三姐!」

夜已經無聲地落在庭院裡了,還是霏霏的雨。從一對老年人瑩然欲涕的眼睛裡,我看出比海還深的人世的歡喜與辛酸,體味着不能用語言表達的奧妙的意思。我的心沉重得很,也輕鬆得很。我像在一霎時間經歷了半世紀。


  
感謝幸運降臨於我不幸的母親!

把母親安頓在她舊侶的家裡,我自己仍然在旅舍裡住着。

春快要闌珊了!天氣正愁人,我在蘇州城裡連聽了三天潺潺的春雨。冒着雨我爬過一次虎邱,到冷落的留園和獅子林徘徊了一陣。我愛這城市的蒼茫景色,靜的巷,河邊的古樹,冷街深閉的衰落的朱門。可是在這些霧似的情調裡,有多少無辜的人們,在長久的歲月中度着悲劇生涯?

但我為母親的奇遇高興。五十年舊夢從頭細數,說是愁苦也許是快樂。人類的聰明並不勝如春蠶,柔情的絲縷抽完了還願意嘔心瀝血;一生的厄運積累得透氣的空隙也沒有,有時只要在一個─—僅僅一個可以訴苦的人面前贏得一聲同情和溫慰,也可以把痛苦洗滌乾淨。我不能想象母親的情懷,願這次奇遇抖落她過去的一切……

第四天晚上離開蘇州時,天卻晴了,一鈎新月掛在城頭,天上鱗鱗的雲片都鑲着金邊。─—好會捉弄人的天!路畔一帶婆娑的柳影顯得幽深而寧靜,卻有蹄聲得得,穿過柳蔭,向那行色倥傯的車站上響去。別了,古舊的我的母鄉蘇州!明兒我們看得見的,是天上那終古不變的舊時明月!

別離的哀傷又在刺着衰老的心了。可是從母親的臉上,我看見了一片從來沒有的光輝。「噯,總算看見她了!做夢也想不到。她約我秋天再來,到她家裡多住一陣子。

也好,大家都老了,多見一面是一面。」我知道,她在慶幸她還了多少年來的宿願。

可是就在這一年的夏天,時局起了激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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