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地理形勢,鄉間有個「荷葉地」的專門名詞。從這片葉到那片葉,往來交通自非得借重橋樑了,但造了石橋,等於在荷葉上釘了鐵鏈,難免破壞風水;因此滿村架的都是活動的板橋,在較闊的河面,便利用船隻過渡。
渡頭或在崖邊山腳,或在平疇野岸,鄰近很少人家,系舟處卻總有一所古陋的小屋臨流獨立。——是「揉渡」那必系路亭,是「搖渡」那就許是船伕的住所。
午後晝靜時光,溶溶的河流催眠似的低吟淺唱,遠處間或有些鷄聲蟲聲。山腳邊忽傳來一串俚歌,接着樹林裡閃出一個人影,也許帶著包裹雨傘,挑一點竹籠擔子,且行且唱,到路亭裡把東西一放,就蹲在渡頭,向水裡撈起系在船上的「揉渡」繩子,一把一把將那魁星斗似的四方渡船,從對岸緩緩揉過,靠岸之後,從容取回物件,跳到船上,再拉著繩子連船帶人曳向對岸。或者另一種「擺渡」所在,荒徑之間,遠遠來了個外方行客,慣走江湖的人物,站到河邊,揚起喉嚨叫道:
「擺渡呀!」
四野悄然,把這聲音襯出一點原始的寂寞。接着對岸不久就發出櫓聲,一隻小船咿咿呀呀地搖過來了。
搖渡船的彷彿多是老人,白鬚白髮在水上來去,看來極其瀟灑,使人想到秋江的白鷺。他們是從年輕時就做起,還是老去的英雄,遊遍江湖,破過運命的羅網,而終為時光所敗北,遂不管晴雨風雪,終年來這河畔為世人渡引的呢?有一時機我曾諦視一個渡船老人的生活,而他卻像是極其冷漠的人。
這老人有家,有比他年輕的妻,有兒子媳婦,全家就住在渡頭的小廟裡。生活雖未免簡單,暮境似不算荒涼;但他。
除了為年月所刻成的皺紋,臉上還永遠掛着嚴霜似的寒意。
他平時少在船上,總是到有人叫渡時才上船,平常絶少說話,有時來個村中少年,性情急躁,叫聲高昂迫促一點,下船時就得聽老人喃喃的責罵。
老人生活所需,似乎由村中大族祠堂所供給,所以村人過渡的照例不必花錢。有些每天必得從渡頭往返的,便到年終節尾,酬謝他一些米麥糕餅。客幫行腳小販,卻總不欠那份出門人的謙和禮數,到岸時含笑謝過,還掏出一二銅子,蹌琅一聲,丟到船肚,然後挑起擔子,搖着鼓兒走去。老人也不答話,看看這邊無人過渡,便又寂寞地把船搖回去了。
每天上午是渡頭最熱閙的時候,太陽剛升起不久,照着翠色的山崖和遠岸,河上正散着氖氫的霧氣,趕市的村人陸續結伴而來了,人多時儼然成為行列,讓老人來來回回的將他們載向對岸;太陽將直時從市上回村,老人就又須忙着把他們接回。
一到午後,老人就大抵躲進小廟,或在廟前坐著默然吸他的旱煙,哲人似的許久望着遠天和款款的流水。
天晚了,夕陽影裡,又有三五人影移來,寂寞而空洞地叫道:
「擺渡呀!」
那大抵是從市上溜躂了回來的閒人,到了船上,還剌剌地談着小茶館裡聽來的新聞,夾帶著評長論短,講到得意處,清脆的笑聲便從水上飛起。但老人總是沉默着,咿咿呀呀地搖他的渡船,彷彿不願意聽這些庸俗的世事。
一般渡頭的光景,總使我十分動心,到路亭閒坐一刻,岸邊徘徊一陣,看看那點簡單的人事,覺得總不缺乏值得咀嚼的地方。老人的沉默使我喜歡,而他的冷漠卻引起我的思索。豈以為去來兩岸的河上生涯,未免過于拘束;遂令那一份渡引世人的莊嚴的工作,也覺得對他過于屈辱了嗎?
一九三五年
路 亭
柯 靈
行路難,昔人常指邊鄙僻遠之區,而不知現代的通都大邑,行路更難。除非你是有車階級,出門只靠步行,那麼不但行人如鯽,市虎可畏,會增加緊張和疲勞,如果走得乏力,雙腿痠痛,寸步難移,你絶對找不到一個立錐之地,讓你歇一歇腿,緩一口氣。─—大都市中有的是交通利器,卻大抵和路人無關。公共交通之擁擠,令人望而卻步。
滿眼摩天大樓,馬路寬廣整潔,但你休想找個「民亦勞止,汔可小休」的機會。你不惜破費慳囊,走進咖啡館去,買個片刻安閒,那卻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不幸拙於行路,又和馮歡 同病,既有無車之嘆,卻無由彈鋏而歌。遇到這種時候,就常常不由得想起鄉間的路亭。
在故鄉,村莊市鎮之間,只要相隔三五里,中途大概有一兩個路亭,專供行人憩坐。─—路亭建築簡陋,地位常據着往來的通路,大小才如斗室。也許是四根石砫,四角頂,四而通風,猶如在中國畫裡常見的茅亭,雅有古意,不過頂上蓋的是灰色的瓦片。也許和農家近似,長方形,但三面砌牆,一面臨空,當路的兩壁開着無門的門框。
設備卻大體一樣,靠壁架石作凳:不嫌簡慢,請君稍息。
別看它破陋寒傖,貌不驚人,在長途跋涉的勞人心裡,這卻是沙漠中的一掬清泉,人生道上的一個站驛。
江南澤國,交通多靠船舶。鄉村與城鎮之間,大抵有專供乘客載貨的白篷「埠船」,花幾個銅板,便可以依靠雙槳一葉,平安到岸,可是「埠船」早出晚歸,一天只一度往返;時間獃板,無法伸縮,而且雖然所費戔戔,畢竟未免不夠經濟。有錢人出門,可以專僱烏篷小船,舒適迅速;一般莊稼漢,為了惜時省錢,卻大抵連「埠船」也免坐了,委屈一雙腳,來去都是跑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