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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26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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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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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但我們不覺得。我們覺得的時候,往往是在踏上了一個界石回頭看的一剎那。一覺得,我們又慌了:「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嗎?」其實,當這事情正在發生的時候,我們還熱烈地參加着,或表演着。現在一覺得,便大驚小怪起來。

我們又肯定地信,不會有這樣的事情發中到我們身上的。我們想,自己以前彷彿沒曾打算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實在,打算又有什麼用呢?事情早已給我們安排在幕後。只是幕不撤,我們看不到而已。


  

而且又真沒曾打算過。以後我們又證明給自己:的確發生過這樣的事情了。於是,因了這驚,這怪,我們也似乎變得比以前更聰明些。「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想。

真地,以後我們要這樣了。然而,又走到一個界石,回頭一看,我們又驚疑:「怎麼又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到我身上呢?」是的,真有過。「以後我要這樣了,」我們又想。──個界石,就在這隨時發現的新奇中過下去,一直到現在,我們眼前仍然是幕。

這幕什麼時候才撤淨呢?我們苦惱着。

但也因而得到了安慰了。一切事情,雖然都已經安排在幕後,有時我們也會驀地想到幾件。其中也不少缺少一想到就使我們流汗顫慄喘息的事情。我們知道它們一定會發生,只是不知道什麼時候而已。

但現在回頭看來,許多這樣的事情,只在這幕的微啟之下,便悠然地露了出來,我們也不知怎樣竟闖了過來。回顧當時的流汗,的顫慄,的喘息,早成殘象,只在我們心的深處留下一點痕跡。不禁微笑浮上心頭了。迴首綿綿無盡的灰霧中,竟還有自己踏過的微白的足跡在,蜿蜒一條長長的路,一直通到現在的腳跟下。

再一想踏這路時的心情,看這眼前的幕—點一點撒開時的或驚,或懼,或喜的心情,微笑更要浮上嘴角了。

這樣,這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就一直蜿蜒到腳跟。現在腳下踏看的又是一塊新的界石了。不容我們遲疑,這條路又把我們引上前去。我們不能停下來;也不願意停下來的。

倘若抬頭向前看的時候─—又是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伸展開去。又是一片灰濛蒙的霧、這路就蜿蜒到霧裡去。到哪裡止呢?誰知道,我們只是走上前去。過去的,混沌迷茫,不知其所以然了。

未來的,混沌迷茫,更不知其所以然了。但是我們時時刻刻都在向前走着,時時刻刻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向後縮了回去,又時時刻刻向前伸了出去,擺在我們面前。仍然再縮了回去,離我們漸遠,漸遠,窄了,更窄了。埋在茫茫的霧裡。

剛纔看見的東西,一轉眼,便隨了這條路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又在記憶裡消失了。只有在我們眼前的這一點短短的時間─——分鐘,不,還短;一秒鐘,不,還短;短到說不出來,就算有那麼一點時間罷;我們眼前有點亮;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棹子上擺着的花的曼長的枝條在風裡裊動,看到架上排着的書,看到玻璃杯在靜默裡反射着清光,看到窗外枯樹寒鴉的淡影,看到電燈罩的絲穗在輕微地散佈着波紋,看到眼前的一切,都發亮。然而一轉眼,這一切又縮了回去,漸漸地不清楚、成雲,成煙,埋在記憶裡,也在記憶裡消失罷。等到第二次抬眼的時候,看到的一切已經同前次看到的不同了。

我說,我們就只有那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這條蜿蜒的長長的路伸展出去,這一點亮也跟着走。一直到我們不願意,或者不能走了,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一點亮,帶大糊塗走開。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只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只好跟着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目己:前面仍然有路。我前面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裡去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遊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


  

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而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只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面。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

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只見殘跡,只見過去的面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瞭如指掌,毫髮都現。

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蜃樓,只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生趣全丟嗎?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裡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裡蜿蜓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

真地,我們也只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着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杈椏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着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

在白天裡,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裡,我們裂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只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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