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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25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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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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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5頁

朗讀:

但是寂寞也延長不多久。黃昏仍然要走的。李商隱的詩說:「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人不正慨嘆黃昏的不能久留嗎?它也真地不能久留,一瞬眼,這黃昏,像一個輕夢,只在人們心上一掠,留下黑暗的夜,帶著它的寂寞走了。

走了,真地走了。現在再讓我問:黃昏走到哪裡去了呢?這我不比知道它從哪裡來的更清楚。我也不能抓住黃昏的尾巴,問它到底。但是,推想起來,從北方來的應該到南方去的罷。


  

誰說不是到南方去的呢?我看到它怎樣走的了。─—漫過了南牆;漫過了南邊那座小山,那片樹林;漫過了美麗的南國。一直到遼曠的非洲。非洲有聳峭的峻嶺;嶺上有深邃的永古蒼暗的大森林。

再想下去,森林裡有老虎。老虎?黃昏來了,在白天裡只呈露着淡綠的暗光的眼睛該亮起來了罷。像不像兩盞燈呢?森林裡還該有莽蒼葳蕤的野草,比人高。草裡有獅子,有大蚊子,有大蜘蛛,也該有蝙蝠,比平常的蝙蝠大。

夕陽的餘暉從樹葉的稀薄處,透過了架在樹枝上的蜘蛛網,漏了進來,一條條的燦爛的金光,照耀得全林子裡都發着棕紅色,合了草底下毒蛇吐出來的毒氣,幻成五色絢爛的彩霧。也該有螢火蟲罷。現在一閃一閃地亮起來了,也該有花;但似乎不應該是夜來香或晚香玉。是什麼呢?是一切毒艷的惡之花。

在毒氣裡,不止應該產生惡之花嗎?這花的香慢慢溶入棕紅色的空氣裡,溶入絢爛的彩霧裡。攪亂成一團;滾成一團暖烘烘的熱氣。然而,不久這熱氣就給微明的夜色消溶了。只剩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現在漸漸地更亮了。

老虎的眼睛更像兩盞燈了,在靜默裡瞅着暗灰的天空裡才露面的星星。

然而,在這裡,黃昏仍然要走的。再走到哪裡去呢?這卻真地沒人知道了。─—隨了淡白的疏稀的冷月的清光爬上暗沉沉的天空裡去麼?隨了瞅着眼的小星爬上了天河麼?壓在蝙蝠的翅膀上鑽進了屋檐麼?隨了西天的暈紅消溶在遠山的後面麼?這又有誰能明白地知道呢?我們知道的,只是:它走了,帶了它的寂寞和美麗走了,像一絲微 ,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走了。─—現在,現在我再有什麼可問呢?等候明天麼?明天來了,又明天,又明天。當人們看到遠處瀰漫著白茫茫的煙,樹梢上淡淡塗上了一層金黃色,一群群的暮鴉馱着日色飛回來的時候,又彷彿有什麼東西壓在他們的心頭,他們又渴望着夢的來臨。把門關上了。

關在內外的仍然是黃昏,當他們再伸頭出來找的時候,黃昏早已走了。從北冰洋跑了來,一過路,到非洲森林裡去了。再到,再到哪裡,誰知道呢?然而,夜來了:漫漫的漆黑的夜,閃着星光和月光的夜,浮動着暗香的夜……只是夜,長長的夜,夜永遠也不完,黃昏呢?─—黃昏永遠不存在在人們的心裡的。只一掠,走了,像一個春宵的輕夢。



季羡林

年,像淡煙,又像遠山的晴嵐。我們握不着,也看不到。當它走來的時候,只在我們的心頭輕輕地—拂,我們就知道:年來了。但是究竟什麼是年呢?卻沒有人能說得清了。

當我們沿著一條大路走着的時候,遙望前路茫茫,花樣似乎很多。但是,及至走上前去,身臨切近,卻正如向水裡撲自己的影子,捉到的只有空虛。更遙望前路,仍然渺茫得很。這時,我們往往要回頭看看的。

其實,回頭看,隨時都可以。但是我們卻不。最常引起我們回頭看的,是當我們走到一個路上的界石的時候。說界石,實在沒有什麼石。

只不過在我們心上有那麼一點痕。痕跡自然很虛縹。所以不易說。但倘若不管易說不易說,說了出來的話,就是年。

說出來了,這年,仍然很虛縹。也許因為這—說,變得更虛縹。但這卻是沒有辦法的事了。我前面不是說我們要回頭看嗎?就先說我們回頭看到的罷。

─—我們究竟看到些什麼呢?灰濛的一片,彷彿白雲,又彷彿輕霧,朦朧成一團。裡面浮動着種種的面影,各樣的彩色。這似乎真有花樣了。但仔細看來,卻又不然。


  

仍然是平板單調。就譬如從最近的界石看回去罷。先看到白皚皚的雪凝結在杈椏着刺着灰的天空的樹枝上。再往前,又看到澄碧的長天下流泛着的蕭瑟冷寂的黃霧。

再往前,蒼鬱欲滴的濃碧鋪在雨後的林裡,鋪在山頭。烈陽閃着金光。更往前,到處閃動着火焰般的花的紅影。中間點綴着亮的白天,暗的黑夜。

在白天裡,我們拚命填滿了肚皮。在黑夜裡,我們挺在床上裂開大嘴打呼。就這樣,白天接着黑夜,黑夜接着白天;一明一暗地滾下去,像玉盤上的珍珠。……

於是越過一個界石。看上去,仍然看到白皚皚的雪,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看到火焰般的紅影。仍然是連續的亮的白天,暗的黑夜─—於是又越過了一個界石。於是又─—一個界石,一個界石,界石接着界石,沒有完。

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交織着。白雪、黃霧、濃碧、紅影、混成一團。影子卻漸漸地淡了下來。我們的記憶也被拖到遼遠又遼遠的霧蒙蒙的暗陬裡去了。

我們再看到什麼呢?更茫茫。然而,不新奇。

不新奇嗎?卻終究又有些新的花樣了。彷彿是跨過第一個界石的時候 ─— 實在還早,彷彿是才踏上了世界的時候,我們眼前便障上了幕。我們看不清眼前的東西;只是摸索着走上去。隨了白天的消失,暗夜的消失,這幕漸漸地一點一點地撤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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