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除了她的眼光和微笑,我能夠多得一些什麼?
這一直到六年之最末的那天,我離開那只戰艦,回到家裡的時候……
能夠用什麼話去形容我的心情?
我看見到她
這是在表姨媽家裡,她是已出嫁兩年了,拖着毛毿毿黃頭髮不滿周歲的嬰兒,還像當年模樣,我驚詫了,我欲狂奔去,但是我突然被了一種感覺,我又安靜着;呵,只有神知道,我的心是如何的受着無形的利刃的宰割!
為了不可攻的人類的虛偽,我忘卻了自己,好像的忘卻了一般,我安靜而且有禮的問她好,撫摩她的小孩,她也慇勤地關心我海上的生活情況並且嘆息我家境的變遷,彼此都坦然的,孜孜地說著許許多多零碎的話,差不多所想到的事件都說出了。
真的,我們的話語是像江水一般不絶地流去,但是我始終沒有向她說:
「表妹,你還記得麼,七年前你摺疊的那個紙塔,還在我箱子裡呢!」
牧場上
胡也頻
「賊!」
這聲音帶點喘息,但在寂寥的深夜裡,卻也夠尖厲的了,彷彿從那東邊的田(土具)上,直送到我們的天井來……同時還錯雜着紛亂的腳步,竹尖刀敲打稻草,和別種傢伙示威的響聲;跟着,那機靈的不安分的狗兒,便發瘋一般的接連着狂吠了。
本來,像這種的騷亂,在人口不過二千的濮村,是非常罕見的。據說,自洪秀全造反以來,大家照舊的因循着原有的習慣,無論是鄉紳,財主,商人或農人,以及……總而言之,大大小小的男男女女,吃過了晚飯,在夜色完全佔領了空間的時候,便安安靜靜休息去了。縱使,偶爾有神經興奮,或不曾結束日間的事,和別的種種,因而不能睡眠的人,那也只得躺在床上,拖長着聲音,甚至于隔着板壁或窗子,你一聲他一句的交談着,始終守着他們「夜早眠」的習慣。他們是這樣平安和有規則的過着每一夜的。
然而,在這時,因為風聞革命黨已在武漢起義,黃花岡的七十二烈士便是天上的七十二星宿,並且勢如破竹的攻破了南京,江西,以及浙江也危險了,所以處在福建省城附近的濮村,人心也就隨着惶恐起來。為了要保守這全村的安寧,便在四周的邊界上,土堡上,隘口上,造了幾道木柵,匆匆忙忙訓練村勇,大家輪流去防守和巡邏。於是,那生滿了銹轉成黑色的馬鞭刀,鐵尺,三尖叉……又從床底,門邊或灶下取了出來,用沙魚皮擦光,向刀石磨利,……赫然把和和平平的濮村,變成了有聲有色,宛如嚴陣備戰的一個刀槍森列的兵營了。
其實,全村所寶貴,而且倚恃為護身符的,卻是用二百光大洋從東洋人那裡買來的三柄火槍!
雖說,那火槍是高高地放在祠堂裡神櫥上面,似乎安慰自家說,「不要害怕,我們有這個——」可是人心還是惶惶地,而且一天比一天厲害。
因此,「賊!」像這樣含有恐怖意義的字,在惡消息頻頻傳來的環境裡,尤其是在寂寥的深夜,突然喧嚷起來,是格外使人心悸而感到懍懍的。
「賊!」半醒裡聽了這聲音,我便用力抓母親的手腕,並且叫道:
「媽!我害怕!」那時候我剛滿七歲,小孩子多半是聽到賊而膽怯的。
「不要怕!」母親早醒了,她低聲安慰我。「不要怕……」
然而——賊!這種帶喘又尖厲的聲音,卻從田垠上逼近來,漸漸地和狗叫有同樣的力量。
「媽!我害怕……賊!」
母親沒有答應我。她坐起來,把我抱到懷裡去,順手就披上她那件藏青色細呢裌衣。看她樣子,似乎是要起身的,但沒有動步。那窗子外面突然亮煌煌起來:在那裡,我看見住在我家裡的陳表伯,他是學過少林拳的,會金獅法,單鶴獨立法,……因此他是我們這個村裡的練長,這時他正從西院走出來,拿着一雙兩尺多長像竹竿的鐵銅,另一隻手提着「五賢堂胡」字樣朱紅油紙燈籠……在他的左右前後,簇擁着長工們,約有十多個,他們的手裡都拿着兇器,燃着火把,大家雄糾糾的挺着胸脯,硬着腰,同樣興高彩烈走向大門去。
火把的火焰集聚到窗下的時候,陳表伯便向裡面詢問:
「大嫂,」他叫道,「你醒着麼!」聲音雖說粗魯得好像狼嗥,但比起平素的腔調即算很謙恭有禮的。
「早醒了。」母親回答。「外面出了什麼事呀?」
「不要緊的!只是閙賊……」他接上說:「我帶他們去看看,留貴禮弟兄在家裡看大門……沒有什麼事,不要緊的。」
「不要驚了小菌。」他補說一句。
於是他提高燈籠,這算是一種號令,大家便會意動步了;可是他自己又喃喃地,其實是驕傲地自語道:「賊,好傢伙!跑上老虎窩裡來!哼……好傢伙……」
除了陳表伯穿草鞋,別人都是光着腳,但走在石板上面,卻同樣發出有力的沉重的聲音來。
「不要害怕,苗兒。」接着,母親便安慰我。
但這種罕見的情形,在我怯弱的小心裡更增加了許多疑慮。我靜靜地伏着。我傾聽那擋門的的石獅子移動的聲音,門杠下去的聲音,大門拉開的聲音……這些,都是使我覺得不安寧的。
「什麼樣子的賊?怎麼捉法?他們是捉賊去麼?賊是一個還是一夥?……」
我想,但始終是沒有頭緒的推測着。在貴禮弟兄倆剛剛把大門關上的時候,門外便衝天一般的騷亂起來了:各種的兇器作示威的響動,腳步特別的用力,並且狂跑着,每個人提起喉嚨來叫喊,好像是一群狼追逐着一般野獸;其中,最使人聽著而感顫慄的,要算是陳表怕那種天賦的暴厲的聲音了。
他不絶的這樣叫喊:
「好傢伙!跑上老虎窩裡來!賊……好傢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