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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 207 / 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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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話散文集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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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07頁

朗讀:

有一個初秋的傍晚,我吃了晚飯,在門口玩,身上只穿了一件單背心。這時候我母親的妹子玉英姨母在我家住,她怕我冷,拿了一件小衫出來叫我穿上。我不肯穿,她說:「穿上吧,涼了。」我隨口回答:「娘什麼!老子都不老子呀。

」我剛說了這句話,一抬頭,看見母親從家裡走出,我趕快把小衫穿上。但她已聽見這句輕薄的話了。晚上人靜後,她罰我跪下,重重的責罰了一頓。她說:「你沒了老子,是多麼得意的事!好用來說嘴!」她氣的坐著發抖,也不許我上床去睡。


  

我跪着哭,用手擦眼淚,不知擦進了什麼微菌,後來足足害了一年多的眼翳病。醫來醫去,總醫不好。我母親心裡又悔又急,聽說眼毀可以用舌頭舔去,有一夜她把我叫醒,她真用舌頭舔我的病眼。這是我的嚴師,我的慈母。

我母親二十三歲做了寡婦,又是當家的後母。這種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筆寫不出一萬分之一二。家中財政本不寬裕,全靠二哥在上海經營調度。大哥從小就是敗子,吸鴉片煙,賭博,錢到手就光,光了就回家打主意,見了香爐就拿出去賣,撈着錫茶壺就拿出去押。

我母親幾次邀了本家長輩來,給他定下每月用費的數目。但他總不夠用,到處都欠下煙債賭債。每年除夕我家中總有一大群討債的,每人一盞燈籠,坐在大廳上不肯去。大哥早已避出去了。

大廳的兩排椅子上滿滿的都是燈籠和債主。我母親走進走出,料理年夜飯,謝灶神,壓歲錢等事,只當做不曾看見這一群人。到了近半夜,快要「封門」了,我母親才走後門出去,央一位鄰捨本家到我家來,每一家債戶開發一點錢。做好做歹的,這一群討債的才一個一個提着燈籠走出去。

一會兒,大哥敲門回來了。我母親從不罵他一句。並且因為是新年,她臉上從不露出一點怒色。這樣的過年,我過了六七次。

大嫂是個最無能而又最不懂事的人,二嫂是個很能幹而氣量很窄小的人。她們常常閙意見,只因為我母親的和氣榜樣,她們還不曾有公然相罵相打的事。她們閙氣時,只是不說話,不答話,把臉放下來,叫人難看;二嫂生氣時,臉色變青,更是怕人。她們對我母親閙氣時,也是如此。

我起初全不懂得這一套,後來也漸漸懂得看人的臉色了。我漸漸明白,世間最可厭惡的事莫如一張生氣的臉;世間最下流的事莫如把生氣的臉擺給旁人看。這比打罵還難受。

我母親的氣量大,性子好,又因為做了後母后婆,她更事事留心,事事格外容忍。大哥的女兒比我只小一歲,她的飲食衣料總是和我一樣。我和她有小爭執,總是我吃虧,母親總是責備我,要我事事讓她。後來大嫂二嫂都生了兒子了,她們生氣時便打罵孩子來出氣,一面掃,一面用尖刻有刺的話罵給別人聽。

我母親只裝不聽見。有時候,她實在忍不住了,便悄悄走出門去,或到左鄰立大嫂家去坐一會,或走後門到後鄰度嫂家去閒談。她從不和兩個嫂子吵一句嘴。

每個嫂子一生氣,往往十天半個月不歇,天天走進走出,板著臉,咬着嘴,打罵小孩子出氣。我母親只忍耐着,忍到實在不可再忍的一天,她也有她的法子。這一天的天明時,她就不起床,輕輕的哭一場。她不罵一個人,只哭她的丈夫,哭她自己命苦,留不住她的丈夫來照管她。

她先哭時,聲音很低,漸漸哭出聲來。我醒了起來勸她,她不肯住。這時候,我總聽得見前堂二嫂住前堂東房或後堂大嫂住後堂西房有一扇房門開了,一個嫂子走出房向廚房走去。不多一會,那位嫂子來敲我們的房門了。

我開了房門,她走進來,捧着一碗熱茶,送到我母親床前,勸她止哭,請她喝口熱茶。我母親慢慢停住哭聲,伸手接了茶碗,那位嫂子站着勸一會,才退出去。沒有一句話提到什麼人,也沒有一個字提到這十天半個月來的氣臉,然而各人心裡明白,泡茶進來的嫂子總是那十天半個月來閙氣的人。奇怪的很,這一哭之後,至少有一兩個月的太平清靜日子。

我母親待人最仁慈,最溫和,從來沒有一句傷人感情的話。但她有時候也很有剛氣,不受一點人格上的侮辱。我家五叔是個天正業的浪人,有一天在煙館裡發牢騷,說我母親家中有事總請某人幫忙,大概總有什麼好處給他。這句話傳到了我母親耳朵裡,她氣的大哭,請了幾位本家來,把五叔喊來,當面質問他她給了某人什麼好處。

直到五叔當眾認錯賭罪,她才罷休。


  
我在我母親的教訓之下住了九年,受了她的極大極深的影響。我十四歲其實只有十二歲零兩三個月就離開她了,在這廣漠的人海裡獨自混了二十多年,沒有一個人管束過我。如果我學得了一絲一毫的好脾氣,如果我學得了一點點待人接物的和氣,如果我能寬恕人,體諒人,──我都得感謝我的慈母。

十九、十一,二十一夜。

追想胡明復

胡 適

宜統二年1910七月,我到北京考留美官費。那一天,有人來說,發榜了。我坐了人力車去看榜,到史家衚衕時,天已黑了。我拿了車上的燈,從榜尾倒看上去因為我自信我考的很不好,看完了一張榜,沒有我的名字,我很失望。

看過頭上,才知道那一張是「備取」的榜。我再拿燈照讀那「正取」的榜,仍是倒讀上去。看到我的名字了!仔細一看,卻是「胡達」,不是「胡適」。我再看上去,相隔很近,便是我的姓名了。

我抽了一口氣,放下燈,仍坐原車回去了,心裡卻想著,「那個胡達不知是推,几乎害我空高興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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