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農家買得三個鷄蛋,放在兩處,約七八分鐘,因天下雨了,取出鷄蛋,內裡已溫而未熟。日隴間有新碑,我去看,乃是星子縣的告示,署民國十二年,中說,接康南海先生函述在此買田十畝,立界碑為記的事。康先生去年死了。他若不死,也許能在此建立一所浴室,他買的地橫跨溫泉的兩岸。
今地為康氏私產,而業歸海會寺管理,那班和尚未必有此見識作此事了。
此地離慄裡不遠,但雨已來了,我們要趕回歸宗,不能去尋訪陶淵明的故里了。道上見一石碑,有「柴桑橋」大字。舊《志》已說,「淵明故居,今不知處」。(四,頁七。
)桑喬疏說,去柴桑橋一里許有淵明的醉石。
四,頁六。舊《志》又說,醉石谷中有五柳館,歸去來館。歸去來館是朱子建的,即在醉石之側。
朱子為手書顏真卿《醉石詩》,並作長跋,皆刻石上,其年月為淳熙辛丑
1181七月。
四,頁八。此二館令皆不存,醉石也不知去向了。莊百俞先生《廬山遊記》說他曾訪醉石,鄉人皆不知。
記之以告後來的游者。
今早轎上讀舊《志》所載周必大《廬山後錄》,其中說他訪慄裡,求醉石,上人直雲,「此去有陶公祠,無慄裡也。」
十四,頁十八乙。南宋時已如此,我們在七百年後更不易尋此地了,不如闕疑為上。《後錄》有云:
嘗記前人題詩云:
五字高吟酒一瓢,廬山千古想風標。
至今門外青青柳,不為東風肯折腰。
惜乎不記其姓名。
我讀此詩,忽起一感想:陶淵明不肯折腰,為什麼卻愛那最會折腰的柳樹?今日從溫泉回來,戲用此意作一首詩:
陶淵明同他的五柳
當年有個陶淵明,不惜性命只貪酒。
骨硬不能深折腰,棄官回來空兩手。
瓮中無米琴無弦,老妻嬌兒赤腳走。
先生吟詩自嘲諷,笑指籬邊五株柳:
「看他風裡盡低昂!這樣腰肢我無有。」
晚上在歸宗寺過夜。
十七,四,九
我九年的家鄉教育
胡 適
五
我小時候身體弱,不能跟着野蠻的孩子們一塊兒玩。我母親也不准我和他們亂跑亂跳。小時不曾養成活潑遊戲的習慣,無論在什麼地方,我總是文縐縐地。所以家鄉老輩都說我「象個先生樣子」,遂叫我做「糜先生」。
這個綽號叫出去之後,人都知道三先生的小兒子叫做糜先生了。既有「先生」之名,我不能不裝出點「先生」樣子,更不能跟着頑童們「野」了。有一天,我在我家八字門口和一班孩子「擲銅錢」,一位老輩走過,見了我,笑道:「糜先生也擲銅錢嗎?」我聽了羞愧的面紅耳熱,覺得大失了「先生」的身份!
大人們鼓勵我裝先生樣子,我也沒有嬉戲的能力和習慣,又因為我確是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生可算是不曾享過幾童遊戲的生活。每年秋天,我的庶祖母同我到田裡去「監割」
頂好的田,水旱無憂,收成最好,佃戶每約田主來監割,打下穀子,兩家平分。,我總是坐在小樹下看小說。十一二歲時,我稍活潑一點,居然和一群同學組織了一個戲劇班,做了一些木刀竹槍,借得了幾個假鬍鬚,就在村口田裡做戲。
我做的往往是諸葛亮,劉備一類的文角兒;只有一次我做史文恭,被花榮一箭從椅子上射倒下去,這算是我最活潑的玩藝兒了。
我在這九年
1895一1904之中,只學得了讀書寫字兩件事。在文字和思想
看下章的方面,不能不算是打了一點底子。但別的方面都沒有發展的機會。有一次我們村裡。
「當朋」
八都凡五村,稱為「五朋」,每年一村輪着做太子會,名為「當朋」。,籌備太子會,有人提議要派我加入前村的崑腔隊裡學習吹笙或吹笛,族里長輩反對,說我年紀太小,不能跟着太子會走遍五朋。於是我失掉了這學習音樂的唯一機會。三十年來,我不曾拿過樂器,也全不懂音樂,究竟我有沒有一點學音樂的天資,我至今還不知道。
至于學圖畫,更是不可能的事。我常常用竹紙蒙在小說的石印繪象上,摹畫書上的英雄美人。有一天,被先生看見了,挨了一頓大罵,抽屜裡的圖畫都被搜出撕毀了。於是我又失掉了學做畫家的機會。
但這九年的生活,除了讀書看書之外,究竟給了我一點做人的訓練。在這一點上,我的恩師就是我的慈母。
每天天剛亮時,我母親就把我喊醒,叫我披衣坐起。我從不知道她醒來坐了多久了。她看見我清醒了,才對我說昨天我做錯了什麼事,說錯了什麼話,要我用功讀書。有時候她對我說父親的種種好處,她說,「你總要踏上你老子的腳步。
我一生只曉得這一個完全的人,你要學他,不要跌他的股。」
跌股便是丟臉,出醜。她說到傷心處,往往掉下淚來。到天大明時,她才把我的衣服穿好,催我。
去上早學。學堂門上的鎖匙放在先生家裡;我先到學堂門口一望,便跑到先生家裡去敲門。先生家裡有人把鎖匙從門縫裡遞出來,我拿了跑回去,開了門,坐下念生書。十天之中,總有八九天我是第一個去開學堂門的。
等到先生來了,我背了生書,才回家吃早飯。
我母親管束我最嚴,她是慈母兼任嚴父。但她從來不在別人面前罵我一句,打我一下。我做錯了事,她只對我一望,我看了她的嚴厲眼光,就嚇住了。犯的事小,她等到第二天早晨我眼醒時才教訓我。
犯的事大,她等到晚上人靜時,關了房門,先責備我,然後行罰,或罰跪,或擰我的肉。無論怎樣重罰,總不許我哭出聲來。她教訓兒子不是藉此出氣叫別人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