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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亦要到外面去闖一闖呀,
待到我的年紀長成!——
阿豬年紀比他大了一些,更加懂事些。他聽見狗兒這樣唱,登時便擺出師長一樣的神氣這樣唱着:
——臭
皮骨弟,
太無知;
你的爸爸許久無消息,
你的哥哥也不知道是生是死;
你的媽媽整天在吞聲嘆氣,
虧你還有心腸到外面去!——
百祿叔仍然獃獃地在站立着,他唯一的希望是天快些黑,他可以隱藏着他的難以見人的面目在夜幕裡,走回到他的家中去。這不是太奇怪的事體嗎?他曾經在和鄰鄉械斗的時候拿着一柄「單刀」走到和敵人最接近的陣線上去,曾經在戲台前和人家打架的時候,把他的臂膀去擋住人家的桿杖。可是,他卻沒有勇氣回到他的家中去。
村童們一個個歸家去了,他們的清脆的歌聲,活潑的神氣,蔥蘢的生機都使他十二分羡慕。這使他憶起他從前的放牛的生活來。他的腦子裡躍現着一幅幅的風景畫片,草是青色的,牛是肥肥的,日光是金黃色的。那時他的歌聲,他的神氣,他的生機也和現在的村童們一樣的,然而這一切都消失去了,牛馬似的生涯磨折了他。
他相信這是命運。是的,一切都是命運。他想現在的這些村童,將來也免不了要和他一樣變成老乞丐似的模樣,這也是命運。關於這一點,他是很確信的,一個人要是命運好的,那他便一定不會到農家來投胎了。
百祿叔想到命運這一層,對於現在他自己這樣慘敗的狀況几乎是寬解起來了。但他一想到他的老婆和他吵閙的聲音象刺刀似的尖鋭,他的心裡不覺又是害怕起來了。
獃獃地站立了兩個鐘頭——這兩個鐘頭他覺得就和兩個年頭一樣長久——夜幕慈祥地把百祿叔包圍起來。星光在百祿叔的頭上照耀着,龍眼樹,甘蔗林都在沙沙地響。象喝了兩杯燒酒似的,百祿叔陡覺興奮起來了。他拔開腳步奔跑着,就好象在和人家賽跑似的奔跑着。
一個螞蟻尚且離開不了它的蟻穴,一隻飛鳥尚且離開不了它的鳥巢,一個人那裡能夠不想念他的家庭呢。百祿叔雖然是害怕着他的老婆,但他想世界上最甜蜜的地方仍然是家庭哩。
他奔跑着,奔跑着,石子和瓦礫把他的腳碰傷了,但他一點也不回顧,最後,他終於孤伶仃地站在他的家的門口了。他的心跳動得很利害。他想他的老婆如果看不見他,讓他幽幽地塞進家裡去便再好沒有了。
可是百祿叔的想象顯然是失敗了。當他剛把他的腳踏進他的家中的時候,那身體笨大,兩隻眼睛就如兩隻玻璃球的百祿嬸已經發狂似的走到他身邊來。她獃獃地把他怒視了一下便把她手裡的掃帚桿向他亂打,同時歇斯地裡地啼哭着,咒罵著:
「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你還沒有死去嗎?……」
百祿叔的臉色完全變成蒼白了,他的嘴唇一上一下地戰動着。
「你這×母!」他搶開了她手裡的掃帚桿,喘着氣說。
「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虧你還有面目見人!虧你也學人家討老婆,生兒子!……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哎喲,『過番』!人家『過番』,你也學人家『過番』!你『過番』!『過番』!『過番』!過你這白虎咬番!……」
「×母你,不要做聲好不好!」百祿叔把頭垂到他的胸前,兩手緊緊地把它抱著。
「不要做聲!……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你也學人家『過番』,人家成千成百地寄回家來,你呢,你連一個屁也沒有放!……你這短命!你這『白虎咬』!……我不是苦苦地勸戒你,叫你不要過番。『作田』
即耕田的意思雖然艱苦,嘴看見,目看見,比較好些。你這白虎!半句說話也不聽。硬要『過番』,(過番,即到外洋去的意思。
)你說,『番邦』日日正月初一,伸手便可以拿着黃金!你這一去包管是發洋財回來!發你這短命的洋財……你也不想想,一家四五個嘴,阿牛,阿鷄又小,不會幫忙,你到番邦去快活,一個錢也不寄回來,叫我們怎樣過活呢!……你這狠心的短命!你這狠心的『白虎』!你的心肝是黑的,你的心腸是比賊還要狠啊!……你這短命!你這『白虎』!……」百祿嬸越哭越大聲,越哭越傷心。她終於再拿起掃帚桿,拚命地走到百祿叔身邊去把他亂打着。
「你這×母!你是在尋死嗎?」百祿叔又是把她手裡的武器搶開,出力地丟到門外去。他覺得他的老婆咒罵他的說話句句是對的,他自己也把那些說話向他自己咒罵了一千遍以上。但他暹羅也去過了,安甫也去過了,新加坡也去過了,到處人家都不要他,他在番邦只是在度着一種乞丐似的生活,那裡能夠把錢寄回家裡來呢。用着一種近於屈服的口氣,他這樣地繼續着:「賺錢也要看命運!命運不做主,這教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並非不知道家中艱難,但沒有錢上手,我自己也得捱餓,那裡能顧到家中呢?……」
「你這短命,你既然知道番邦的錢銀難賺,怎麼不快些回來呢!……」百祿嬸的闊大的臉部完全被眼淚和鼻涕浸濕,她拿起她的圍巾出力地揩了一下,憤憤地用拳頭打着她的胸。「唉!狠心的賊!阿牛,阿鷄又小,不會幫忙,阿獅雖然大些,單腳獨手怎樣種作呢?……你這短命,我以為你已經死了!要是我年輕一些我早就想去嫁了!你這短命!……」
「你這×母!你要嫁就嫁人去!」這回,百祿叔卻有些憤然了。